按照列国问聘惯例,公孙鞅等人被安排在列国馆驿里。屁股刚在席位上落定,公孙鞅就从袖中摸出一张拜帖,交给公子疾,让他亲自送到上大夫陈轸府宅。
接帖子的是戚光,随同帖子还有一只沉甸甸的锦囊,公子疾说是送给戚光的小意思。
送走公子疾,戚光打开“小意思”,见是几块足金,估量不下一镒。若是寻常百姓,这是一笔大钱,可以在安邑的闹市区购买一处宅院。但在戚光眼里,这个“意思”几乎不值一提,遂将帖子连同锦囊一并呈送陈轸。
看完帖子,陈轸闭目,冥思。其实,公孙鞅刚刚进入函谷道,陈轸就已知道了,也一直在盘算对策。公孙鞅躬身出使,肯定不是为战。如果是和,怎么和呢?魏人的士气全被鼓起来了,君上战心甚浓,秦人此时求和,总不至于俯首称臣吧?
“主公,”戚光小声道,“昨日君上赴太庙卜定后日祭旗,公孙鞅今日却来求和。要是君上真的从其所言,不伐秦了,主公的心岂不是白操了吗?”
陈轸似是没有听见,闭目端坐。
“还有,”戚光趋近,低声道,“元亨楼定下的开张吉日是明日,事儿赶在一块了!”
陈轸眼角微动。
“要不,”戚光略作迟疑,“咱把开张日期往后挪挪,待三军出征后另择吉日?”
陈轸显然已经想定了对策,眼睛睁开,横他一下:“元亨楼与本公有关吗?它开它的张,他祭他的旗,他求他的和,我上我的朝,几桩事体风马牛不相及,你乱叨叨个什么?”
话音落处,陈轸顺手摸起公孙鞅的帖子,纳入袖囊,忽地起身,大步走出。
魏国宫城坐落于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经过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国君的精心构筑,看起来富丽堂皇,与魏国如日中天的国势恰相映照。
魏惠侯睡足午觉,移步后花园,将一柄宝剑舞得上下翻飞,呼呼生风。
毗人从前院疾步过来,候在一边观看,目光随着魏惠侯的剑锋不停移动。魏惠侯的宝剑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渐渐有点儿跟不上了,拿手指夸张地搓揉。
魏惠侯停住步子,作势亮相,收剑。
“君上,”毗人又揉几下,“今日所舞较昨日又快许多,奴婢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你过来,”魏惠侯插剑入鞘,招下手,故作神秘地说,“告诉你个机密!”
毗人凑过去,递上耳朵。
“如果你只见剑光,不见寡人,三军就该出征了!”
“奴婢方才已经看不到君上了!”
“哈哈哈哈,”魏惠侯大笑几声,“照你这么说,三军是该出征喽!”
“真还应出了,”毗人笑道,“龙将军奉旨归来,在候见呢!”
“快,宣他御书房觐见!”
毗人出去传旨。两个宫人上来,服侍魏惠侯换过衣服,大步走向御书房。刚刚坐下,毗人就引西河郡守龙贾趋进院子。
听见声响,魏惠侯大步出门,迎下台阶。
龙贾当院跪叩:“末将龙贾叩见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拉起龙贾,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龙贾呀,你瘦喽!”
“君上,您也瘦了!”龙贾感慨道。
“是啊是啊,国事家事,乱七八糟的全都码在这儿,你我君臣,想不瘦也是难啊!”
龙贾眼中泛出泪花,哽咽道:“老臣贱躯,死不足惜,君上贵体,务要保重啊!”
“保重,保重,咱君臣都得保重,这世间还有许多大事等着呢!”魏惠侯频频点头,“来来来,屋子里说!”
二人走进书房正厅,坐定,宫女沏上茶水。
“老爱卿呀,”魏惠侯热切地望着龙贾,“这次召你回来,不用问你也知道是为何事了!”
“臣也正是为此求见君上!”
“不瞒老爱卿,寡人此番伐秦,虽说有把握,可爱卿知道,寡人也不是鲁莽之人。爱卿驻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实意问你,此战能有几成胜算?”
龙贾略作迟疑:“臣难以预知!”
“难以预知?”魏惠侯心中“咯噔”一声,“爱卿是说,此战你并无把握?”
“若是十年前伐秦,臣有八成胜算;五年前,臣有六成;至于眼下,臣只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震惊了,“这这这……才几年没有交手,难道秦人就成了虎狼之师吗?”
“抛开其他,臣只说一个:十年前之秦以马换粮,今日之秦以粮换马;十年前之秦有地无人种,今日之秦有人无地种。”
魏惠侯长吸一口气,闭目沉思。
“君上,对于有人无地种之国,不可轻伐啊!”
“龙爱卿,”魏惠侯缓缓抬头,“实意说,依你之见,是伐好,还是不伐好?”
“臣之见,最好不伐!”
“如果伐呢?”
“如果一定要伐,眼下就伐,迟一日就对我不利一日!”
“哦?”魏惠侯倾身征询。
“因为光阴只对秦人有利。眼下臣有五成胜算,再过一年,恐怕只能有四成!”
魏惠侯低下头,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着龙贾:“爱卿,我不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如此了得,再过十年,我大魏又将如何自存?再说,长弓既已拉开,就不能不发!寡人向来一言九鼎,岂可中途而废?”
“若是眼下就伐,臣奏请王上要倾国之力,照死里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你是说,”魏惠侯吸一口气,“三军一十二万,外加赵韩六万,仍嫌不够?”
“够是够,但只可一战,并无胜算!”
魏惠侯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这……老爱卿……”
“君上啊,”龙贾苦笑一声,“我们是打进人家院子里,人家是保家卫国啊!再说,韩赵之兵,真能指靠吗?”
“嗯,你说得是!”魏惠侯微微点头,“孟津会后,我当无后顾之忧,可以悉起各城邑守卒,一鼓作气压过去,使其无还手之力,可否?”
龙贾拱手道:“若此,臣请一战!”
魏惠侯转对毗人,声音果决:“修改诏命,任龙贾为主将,魏卬为副将,太子为监军,倾国之力,与秦决战!”
毗人拱手:“臣领旨!”
龙贾叩首:“末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龙爱卿,”魏惠侯一字一顿,“寡人不要你的肝脑,只要你押着秦公,凯旋!”
“臣受命!”龙贾朗声应道,“请问君上何日发兵?”
“寡人求过卦了,丁丑日午时出征,战必胜!”
“丁丑日?”龙贾惊讶道,“就是后日了!”
“正是!”魏惠侯重重点头,“丁丑日午时,寡人亲去辕门祭旗,为将军壮行!”
龙贾拱手:“臣与三军将士恭候君上!”
“龙将军,来,给寡人讲讲你是怎么筹划的!”
龙贾从袖中摸出一幅麻布,摆在几案上。麻布上斑斑点点,满是秦地要塞与城防,栎阳、咸阳等城池前面各标有红色箭头。
“君上请看!”龙贾手指箭头,向惠侯详细禀报攻秦战略。
君臣聊得正起劲时,毗人趋进,小声禀报:“君上,上大夫觐见,说有急事!”
“宣他进来!”魏惠侯扬下手,眼睛仍旧盯在图上。
陈轸趋进,见龙贾在场,略略一怔,叩首:“启奏君上,秦使公孙鞅来朝!”
魏惠侯、龙贾皆是一震。
“公孙鞅?”魏惠侯愕然,“他来做什么?”
陈轸从袖中掏出照会帖子,双手呈上,道:“求饶来了!”
“求饶?”魏惠侯接过,“啪”地扔在地上,冷笑一声,“一个月前,他在做什么?”略一沉思,“陈爱卿,你去知会公孙鞅,就说寡人没有闲工夫听他扯闲,要他省些力气,点齐人马,在咸阳城外迎战我龙大将军!”
听到“龙大将军”几字,陈轸心里“咯噔”一声。
“启奏君上,”龙贾拱手奏道,“臣以为,秦使既来,君上不如一见,听听公孙鞅是何说辞!”
“好吧,”魏惠侯点头,“龙将军既是此谏,寡人权且见他一面!陈爱卿,知会公孙鞅,让他明日上朝!若是所言称心,寡人或可留他一命!若是所言不称心,后日午时,正好拿他祭旗!”
向晚时分,所有秦人都在忙不迭地整理礼品,分别装入礼箱,使馆里一片繁忙。
公孙鞅亦不懈怠,挥笔如飞,在丝帛上一块接一块地书写“秦贡”二字。
待最后一个写毕,公孙鞅拿起来细数一遍,交给候在一侧的军尉。军尉拿过去,一一贴在已经理好的箱笼上面。
一阵脚步声传来,公子疾引领十名秦女走进。
十名秦女刚刚梳洗完毕,皆如出水芙蓉,呈“一”字儿排在公孙鞅面前,鞠躬唱诺。
公孙鞅上前,将她们逐一打量一番,朗声问道:“五大夫教给你们的话,可都记住了?”
十女异口同声:“记住了!”
公孙鞅缓缓走回席位,坐定:“演练一遍!”
公子疾击掌,十名秦女转身,排成一行,在厅中箱笼的空隙里绕转一圈,重新回到公孙鞅面前,分作两排,每排五人,叩首,异口同声:“秦女叩见大魏天子,恭祝大魏天子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轻轻鼓掌。
“退下吧!”公子疾朝她们摆下手,“回房歇息,明日鸡鸣即起,沐浴熏香,等候面君!”
十名秦女唱声诺,鱼贯而出。
公子疾走到公孙鞅跟前,底气显然不足:“大良造,这……能成吗?”
公孙鞅淡淡一笑,反问:“公子难道没有信心?”
“我……”公子疾挠挠头,“我总觉得这是一着险棋!”
“呵呵呵,”公孙鞅给他个笑,反问道,“公子回头看看,我公孙鞅走过不险的棋吗?”
翌日晨起,公孙鞅带着觐见之礼,和公子疾一道赶至魏宫。
因要召见秦使,原本气势雄浑的魏宫这一日更是不同寻常,门口守卫的士兵比平时多出两倍,枪戟林立,如临大敌,气氛比往日森严许多。
公孙鞅、公子疾等人候在宫门外,地上摆着一溜儿礼箱。几十个秦人恭敬地守在箱边,肩上搁着扁担,随时准备起挑。十名美女整齐地站作一排,色彩艳丽,自成一道风景。
上朝钟声响过两遍,魏国大夫以上官员陆续赶来,无不扫他们一眼,依序步入宫门。因无旨意,公孙鞅等只能在宫门外面候旨。
不到一刻钟,果有传旨大夫走出宫门,站在台阶顶端,朗声宣道:“君上有旨,宣秦国使臣公孙鞅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