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方家作坊大门外车马队集结。
往日里忙得上窜下跳、咋咋呼呼的何大虎今日出奇的安静。他双手交叉胸前环抱,鄙夷不屑的睨着忙碌中的师弟们。
车队周围的人们此时忙得大汗淋漓,因为第一次办押送的差事,每一个人都马虎不得。仔仔细细的检查数遍,直到岳玉君核对完,才有说有笑的各自去准备简单行装。
片刻后,岳玉君等十五个人重新集结,只等方进的一声吩咐。
方进双手背后,面容严肃,锐利的眸子一一审视即将远行的人。视线最终定在岳玉君脸上,见他一身短打扮极为轻快简练,手中提的包袱更是小到只当了两三件衣服。
想想何大虎那状似上战场一般的大小包袱山,果然是他太放纵的结果。
稍抬手,便有老管家裹了百两银子送到岳玉君面前,只听方进不紧不慢的说:“这银子是你半年的工钱,听说那边离你家不远,待差事办完了,得了空回家去看看。”
“是。”岳玉君接过银子。
老管事和声细语的说:“按旧例,到了那边交办完此次差事,他们对账支领银子少则七天,多则十天。你回家呆上两三日也使得。”
方进冷哼,笑骂道:“你这老货可真会安排,他那里笨到连这个都不行的,真真是瞎操心。”
“是是是。我瞧着他头回办差,怕他思虑不周全。”老管事不知哪里掏出来的纸条塞进岳玉君手里,叮嘱道:“这是我才刚抄出来的,你自己留着。万一半路遇到官府的,只给他们看这个便好。切勿多言!”
“是,我记住了。”岳玉君仔细收好纸条,躬身作揖道:“多谢大叔。”
“好啦,少扯些闲话。赶快启程吧。”
方进抬头望望天色,旭日东升、朝霞满天红,正是启程远行的好天气。想想之前何大虎办差时,十次有六、七次遇雨雪天。果然老天爷的心也是偏的。
岳玉君骑上马,居高临下,:“烦请大师兄照顾好孙师兄”
众人目光集中向何大虎,只见他咬牙道:“这是自然,不需要你来假慈悲。”
“出发吧。”方进瞥了眼不识趣的大徒弟,叮嘱骑在马上的小徒弟,“玉儿,来去多加小心。真遇到匪盗,宁可失些东西,也要保命回来。”
“师父安心,我和大小姐在匪山上学了不少东西,应付过去还是可以的。”岳玉君胸有成竹,他此话不仅仅说给方进听,更是说给目空一切的何大虎。
似是被踩中尾巴一样,何大虎气咻咻的骂道:“就你能,一个匪山逃出来的野杂种,看你回去怎么个死法。”
“住口!”
方进怒吼,凌厉的视线如锋利的芒刺,令何大虎胆怯的闭上嘴巴,垂下头不敢作声。
“师父,我们走了。”
岳玉君作揖,手执缰绳调转马头,挥举马鞭,高声喊道:“启程!”
列队在马车周围的十四个人异口同声喊道:“平——安——!”
“吱呀……吱呀……吱呀……”
车辙滚动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马儿昂首闲步行进。
迎着清晨的第一道霞光,少年岳玉君带领十四人的车马队缓缓驶离……
距离岳玉君带队离开足足十天,方进一直守在作坊里。每日午时二刻都有陌生的过路人送来书信,里面只写了简短的两个字——平安。
日子久了,方进竟日日期盼着书信到来,之后他能心情愉悦的笑上一天。他这般类似疯疯傻傻的行为更被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说他因极宠爱小徒弟,得了断袖相思之病。
整座方府里传言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连隐居百里之外山谷的江云心都诧异不已。当她听到向达之讲述外出办事听到的传言,呆怔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又是一日午时二刻,方进如约在作坊的大门口等着,只见一个骑马的汉子风尘仆仆而来。
“方老爷!”汉子并不下马,与他抱拳相礼后从怀中取出书信,“这是岳家小哥托我送来的。告辞!”
“多谢。”
方进接过书信,拱手道谢。
汉子驾马绝尘而去。
他急切的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上写的字多了些,只见上面写道:遇雨歇两日,平安。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方进眼中含泪,果然不负他有心栽培,这孩子聪敏、稳重。
带着满足的笑容,他回到内宅去用午膳。
玲珑阁。
才到门外便听见小福子畅怀的“咯咯咯”笑声,原本心情愉悦的方进更是笑容满面,抬手掀了门帘走进去。见珍珠和彩绣坐在旁边,手中拿着小玩意逗弄小福子。
“今儿谁下的帖子,你们来得齐全啊。”方进一把抱起小福子,抓着他的小胳膊凑近嘴边亲吻,口中发出“唔唔”声,逗得小福子笑得更欢。
“爹。”小福子抓着手中的绣荷包举在他的面前,“娘给我的。”
方进笑眯眯的眼睛在看见那绣荷包时,瞬间阴冷。抢过绣荷包攥在手里,凌厉的眸子看向僵坐在榻上的兰姨娘。手慢慢伸向她,绣荷包平展在掌心。
“素兰,这是什么?”
兰姨娘僵硬的站起来,结结巴巴的回答:“是、是大小姐……给的……那个。”
直勾勾的盯着兰姨娘那一脸的青红交错,畏畏缩缩的半倚着八仙桌。
“彩绣!”双眼依旧盯着,口中却喊着另一个小妾的名字。方进的怒火在隐忍、在克制。
彩绣毫不迟疑的说:“当初大小姐为了明示她接受二姨奶奶,将太太随身的绣荷包送了来。”自始至终,她都稳稳当当的坐在凳子上,眼睛轻瞟瞟面色不佳的兰姨娘。
“是啊,大小姐可谓之用心良苦。”珍珠更是极力的敲边鼓,恨不得添油加醋让方进狠狠惩罚惩罚兰姨娘。
兰姨娘斜睇二人,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握成拳,蔻丹的指甲深陷掌肉,隐隐刺痛更能令她冷静、清醒。
“奶娘,抱小少爷去用午膳。”
将小福子交给奶娘,方进紧紧攥着绣荷包,眼睛瞬间湿润了。再铁石心肠,面对亲生女儿的一片善心被她随意糟蹋,他怎能不愤怒?
“来人,去叫孙思君来内宅见我。”方进冷硬的语气吓坏了在场的三个女人,她们个个噤若寒蝉,怔怔的看着他。只见他凌厉的眸子忽然染上一抹冷色,阴笑道:“既然你不在乎方家女主人的地位,给你也是白费。今后你便留在玲珑阁里做些该做的事情,别的事少操些心吧。”
说完看向珍珠,“今日起小福子跟着你,若他少了一根头发丝儿,我唯你是问。”
珍珠喜不自禁,起身福了福,“珍珠定视小少爷如亲生儿子一般。”眼角余光瞥向兰姨娘,满面得意洋洋。
“不——老爷!老爷不要啊!”
兰姨娘惊慌大叫,重重跪在他的脚边,一把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老爷,求求老爷,小福子是我的命,我的命啊。求老爷不要带他走,我愿意被囚禁在这玲珑阁,只要老爷把儿子还给我。纵然让我搬去柴房,我也愿意啊。老爷,老爷……求求老爷……我求求老爷不要……不要啊!”
“哼,日后你若再敢将雪儿赠与你的东西随意糟蹋,我决不轻饶。”方进冷声警告,抱着他大腿不放的兰姨娘也止住呜咽,连连点头。
门外面,老管家禀告:“老爷,人带来了。”
“让他进来。”
方进握着绣荷包坐到榻上。另一边珍珠也扶起兰姨娘坐好,而她则走到彩绣旁边坐下。
帘子挑起,伤势已痊愈的孙思君进来,单膝跪地请安,道:“师父。”
“思君,你身上的伤可好了?”
敛气宁神,方进审视一直不受重视的五徒弟。因孙思君是大小姐奶娘齐妈妈的表侄子,虽收为徒弟,却从未真正要将一身的好本事授予他。
如今想来这徒弟才智不足,胆小无为,却生来一副好心肠,凡事大而化之,从不与人争宠,对自己又恭敬孝顺。方进顿感惭愧,不禁想在日后多加照顾。
“思君啊。”方进讷讷开口。
师父突然柔缓了语气唤自己的名字,孙思君极为不适的眨眨眼睛,确认自己没有梦游,才迟疑的答应一声:“是,师父。”
“雪儿住的地方,除了玉儿,唯有你知道的。”方进语气肯定。
孙思君点点头,“是。”
“彩绣。”方进将攥在手中的绣荷包交给她,说:“前日你准备的东西,和这个一起交与他送去。若不够,你看着再添些也使得。”
“我正想着该托谁送去呢。”彩绣起身接过绣荷包,笑说:“早就准备下了,只等老爷过目。”
“过目不必了,你拿主意吧。”方进有些无力,又瞟了两眼那绣荷包。最终痛定思痛,不再纠结。随声说:“思君,你去备辆马车。身上的伤才好,乘马车会好些。”
“多谢师父挂念。我还是骑马去吧,脚程快些。”孙思君解释着。
方进微微点头,说:“你去住些日子也好,回来带些山里的吃食。”言下之意,是想知道她们在山谷里靠什么度日。
“是,我定会带些回来请师父品尝。”
孙思君恭敬的行礼,起身跟着彩绣一同出了玲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