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方进又闲聊两句,向达之见天色已晚,又说要去找岳玉君。方进不好留饭,只能作罢。
离开议事堂,向达之熟门熟路的来到东院,见何大虎领着一个白胡子大夫出了院门。
“你也该收敛些。他们还小,没力气反抗你。若再过几年,他们成人了,哪里还由着你打骂。”向达之与他错身而过,见何大虎态度不改,冷嗤道:“真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蠢货!”
“向达之!”何大虎愤愤不平,讽刺道:“连自己的亲兄嫂都能一刀毙命,你又好到哪里?”转身与他形同相峙,谁也不肯服输。
“当初杨七送你来此,我便有所怀疑。”何大虎讪讪的笑,“方进是什么人?少不得他有一万个心眼子。你瞧瞧姓岳的兔崽子,哪不是过五关斩六将?偏偏你是直接拜师的,连杯茶都不用捧。”
手背在身后,他眼神鄙夷的盯着向达之,绕着他闲步一圈……忽然,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早有人议论纷纷,你与自己的亲嫂嫂……私、相、苟、且……”他笑容贱贱的,一字一顿的说出来,嘲讽意味深长。
“真真是快活似神仙呢!哈哈哈哈……”悠长的狂笑令人发指,何大虎料定向达之不会动手,他得意忘形的迈着大步离开。
向达之呆站着,垂在身侧的双拳松了又握紧,握紧又送开……他在努力平复内心的愤怒。没想到时间过了那么久,他本该早已淡然处之,此刻却依然心绪不宁。
“向师兄。”
轻声呼唤打断向达之的思绪,他抬头看去,岳玉君半个身子躲在门后,双手捧着一个锦帕的包裹。
“你看见了?”向达之艰难的开口。
岳玉君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他小步蹭到向达之面前,保持沉默。
“你也听见了。”
这次不是问句,向达之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仿佛想从他的眼睛里探知些什么。
岳玉君敛下眼皮,淡淡的说:“我相信你。”
不自觉的后退半步,捧着锦盒的双手微微一颤,暗暗吞咽口水,抿紧的唇轻轻开启,“向师兄。”犹豫着又向前迈一步,靠近向达之,声音极低的问:“你,果真杀了……亲兄嫂?”
“怎么?”向达之微微挑眉,“你怕了?”
“没。”岳玉君毫不犹豫的否认,见向达之眼中闪烁莫明的凌厉,他反而不胆怯了,挺起胸膛,抬头直视他的眸子,“我只是猜不透向师兄的心思罢了。”
向达之微微一颤。想要猜透他吗?就凭这乳臭未干的小子?
伸出手按在毛毛头上,意味深长的说:“等你学会深藏不露,再琢磨如何猜度他人。”
“向师兄,难道我如今是什么心思,你一眼便看透透的?”岳玉君好奇不已。他在家时是村里出了名的闷葫芦,连爹娘都很少猜到他的心思。他来方家作坊后,与向达之私底下说话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
单手提过岳玉君一直双手捧着的锦帕包裹,向达之冁然而笑,拍着他瘦削的肩,“才刚何大虎那般欺辱你,更动了要摔死你的念头。如此凶险之下,你仍未使出黑山虎所授的功夫绝技,可见‘身藏不露’初学成功。”
黑山虎?提到这个几乎快要忘记的名字,岳玉君大吃一惊,睁圆眼不可置信的瞪着面前的男人。他知道自己的多少底细?他又是如何认识黑山虎的?
心思百转千回,岳玉君眼神恍惚,表情呆滞,连同双手一直作捧东西的样子。两耳嗡嗡作响,脑袋一片空白,他该不该问个清楚?
向达之见状,悠闲的踱步到旁边的游廊下坐着,对着失神的岳玉君招招手,略大声的唤他,“小师兄,站久了腿疼,快来坐坐。”
“向师兄,你……”
岳玉君恍回神,垂头丧气的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一屁股移开了三尺远。
付之一笑,向达之倚靠着游廊的栏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壶酒,打开盖子酒香四溢。举起时,一股清流泻出,直涌入他略张开的嘴里,态如云游山川的隐士洒脱不羁、侠骨风流。
“我与山蝎乃刎颈之交。”看向天边最美的一道晚霞,仿佛回到那个年少轻狂的时候,“我与他相识于危时,正如你这个年纪。那一年……”
向达之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每每回忆那一年的那一日,他的心总在痛。
八年前的中秋,他下河捕鱼归家。从院门到正屋门口血迹斑驳,一股肃杀阴气从屋内冲出来。来不及踏入,他的心“咯噔”一下,入目的是亲娘满脸青黑,倒在血泊之中。
他已回忆不起是怎样冲进屋内的,更不知道他是否抱起过亲娘的尸身。
当他望进屋内,爹半靠在床沿,死不冥目的睁大眼睛,一只手紧紧攥着……
床内,平躺着他的小侄儿,三岁的小娃娃头被枕头捂住,两只小胳膊平展在身侧……
大嫂?
他四处寻找,终于在大哥的房中,看见已经面目全非,鲜血淋漓的嫂子。
怒!他一定要找出灭家门的匪徒。
兜兜转转观察了一圈,家中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最终,他赤红的眸子定在父亲那攥紧的拳头……
一块极小极小的布料引起他的注意,用力掰开拳头,向达之怒急攻心,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昏倒之前,他双目死盯着手指间那块布料,他的长兄竟然……
悠长的叹息,向达之转头看向岳玉君。后者皱紧眉心,默默的垂着头在想些什么。
“我那长兄与邻村的寡妇私通。”向达之怅然,“弑父母、杀妻、灭子……怎能留他逍遥法外。”
岳玉君抬头怔怔的望向天空,幽幽的叹:“纵使他罪不可恕,也该由官府来治罪,你怎能……”
“哼!”向达之冷笑一声,扭回头望着天空,抬手指着被薄雾遮住的月,“你看那月,它并非每日洁白明亮,终有被云雾吞噬的时候。当月不再明时,你仍认为它能照亮前途吗?”
这其中的隐喻,岳玉君听得出神。同望向那朦胧的一弯月亮,他竟不知不觉的掉眼泪,呜咽的说:“骨肉兄弟,相煎太急。”
“我在十里外的小村寻到他与恶婆娘,一刀劈了他们。”向达之咬牙说道,眼中打转的泪溢出来,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侧流下。
他仰头,豪迈的灌着壶中的酒,清凉沁骨,消除脑中混沌的思绪,淡然的笑着说:“直到被抓进牢里我才知晓,那贪官竟让囚犯为他家盖房子。是这方府的十几倍大小,整整一座山丘。那些时日犹如炼狱,少则食不果腹,多则打骂上刑。哈哈……真真是报应不爽啊。”
说着又灌了一口酒,他将壶送到岳玉君面前,“来,你也喝上一口。”
“不。”岳玉君摇摇头,推开面前的酒壶,“四堂主……不,是山蝎叔,他不是北边的人吗?”
向达之点头,“他自幼无父无母,游南闯北。那****本是来搭救一个熟识的朋友,没想到我与他联手杀了狱卒,更杀了那贪官和师爷。筑下大错已回不得头,我便与他一同北上。”
又灌上一口酒,他顿觉神清气爽。
“后来呢?”岳玉君追问,一把夺过酒壶,威胁道:“一次说完,不然这酒壶我留下。”
向达之挑眉,哈哈大笑,拍手道:“留下吧留下吧,我也喝得舒心,不在乎壶里那点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旧绢帕,交给他,说:“这是杨师父暗中留在作坊里的花名册,你若需要,可自行安排。”
“杨七叔?”岳玉君瞬间湿了眼睛,颤抖的接过那方随风而动的绢帕,上面笔锋凌厉的小楷,一行行人名映入眼帘。为首的几人是曾经帮他挑满水缸的那些人,一直到现在他都未道谢。“原来,七叔一直在暗中保护琴儿和我。”
“杨师父为人仗义,从不与人结怨。江湖中更是众人敬仰的侠客,不论皇亲贵戚,官商巨贾,还是贫苦百姓,义匪侠盗,只要是维护正道的人,他都愿倾囊相助。”
“嗯。”岳玉君赞同的点头,略显黝黑的小脸哭得稀里哗啦,哽咽不止的说:“早在落井村的林家驿馆里,我已见识到杨七挚友遍天下的豪气啦。”
“挚友遍天下。”向达之感叹。那个任谁都愿称一声“杨七哥”的侠客不知此刻身在何处。与重病缠身的杨七娘是否寻到真正的桃花源,过上安安稳稳的隐居日子。
岳玉君抹去脸上的泪珠子,闷闷的说:“向师兄,也请你将这锦盒带回去交给琴儿。”
“好。”向达之将包裹往肩上一扛,问:“还需带话回去吗?”
岳玉君吱吱唔唔半天,羞怯怯的说:“让她……等……着我。”
“你说什么?”向达之故意听不清,单手拢住耳朵靠近他,打趣道:“你再大声说说,我才记得住。”
鼓足勇气,岳玉君仍旧红了脸,大了一些声音说:“请向师兄帮我和琴儿说……说……”咬咬唇,一闭眼,“让她等着我。”
说完,他撒开腿跑了。
向达之眨眨眼,好气又好笑的大声喊:“放心,我定会转告她的”
扛着包袱,他转身往作坊的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