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琴和彩绣回到云霞院,才踏进半步便被院子里的吵嚷声惊吓住。只见齐妈妈蓬头垢面的通往后院的垂花门冲过来,又有两个老婆子追在后面。
齐妈妈边跑边回骂:“不要脸的老贱妇,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来撒野?”
赶上来的两个老婆子也不多说,一左一右包围住齐妈妈,对着她一阵拳打脚踢、连抓带咬。齐妈妈也不甘示弱,跳起脚来猛抓两人的头髻。顿时三人扭打成一团,难解难分。
“全都住手。”彩绣气聚丹田,大喊一声。果然激战中的三人立即停下手,呆怔怔的看向院子的大门口。
“大小姐,你终于回来了。”仿佛见到救星一般,齐妈妈连滚带爬来到方雪琴面前,坐在地上指着另外两个老婆子,哭诉:“她们是兰姨娘派来,假称霜露楼丢了贵重的东西,要清查大小姐的家私。”
彩绣冷哼,白一眼那两个老婆子,说起风凉话来,“不过是一个妾室,仗着肚子争气便自作主张的称起主子,还敢清查嫡系女儿的家私。真真是没了规矩,反了天啦。”
两个老婆子瞪着彩绣,碍于方雪琴在,她们不敢所有动作。只暗自记在心里,回去要好好的添油加醋说与兰姨娘听听。
方雪琴平静的问:“你们可查到了?”
两个老婆子齐摇头,其中一个说:“我们还没动手呢,她便上来抓打。若是被兰姨娘知道,定又要罚她去刷马桶。”
“又?”彩绣惊讶的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齐妈妈,气得骂道:“不看僧面看佛面,齐妈妈是大小姐的奶母,怎能罚去那种地方。”
两个老婆子翻翻白眼,啐道:“呸——,不过是个没人要的野胚子,才进府几天呀,当自己是正经八百的小姐不成,竟来数落起我们。”
“她年轻不懂事,你们听了只管耳旁风,哪里就来开口啐她。”方雪琴使眼色给彩绣,让她扶起齐妈妈,说:“扶妈妈去休息。”
“大小姐,这……”扶起齐妈妈,彩绣紧张的看着那两个老婆子。
方雪琴推推她,“走吧。”又看向那两个老婆子,说:“你们也随我来。”
两个老婆子立即像炸了毛的猫,瞪大眼睛看着淡定自若的方雪琴,结结巴巴的说:“大、大小姐……我、我们还……还有事……要做。”
方雪琴微微一笑,说:“你们曾是霜露楼的粗使婆子,是府中的老人儿。难道我身为方家的嫡亲大小姐,竟使唤不得你们吗?”
两个老婆子立即吓的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道:“大小姐开恩,我们……我们是兰姨娘派来的,如今她是府里的掌家奶奶,谁敢不从。若无她的命令,我们纵然有百个胆子也不敢违拗大小姐。”
方雪琴了然的笑,说:“既然如此,你们随我来。若兰姨娘问起,我自然会帮你们开脱。”
“多谢大小姐。”
两个老婆子磕了头,起身默默的跟在方雪琴身后。
一直来到云霞院的后院暖阁,彩绣扶着齐妈妈先进去了,方雪琴站在三步石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老婆子。
“我一会子有大事要你们去办,办好了便要你们过来服侍我,若差了便告诉兰姨娘打你们一百大板,逐了出去。”方雪琴浅笑依然,目光却令人不寒而栗。
两个老婆子微抬头看她,吓的慌慌张张跪下来磕头,声音都颤微微的说:“听凭大小姐的差遣。”
方雪琴满意的点点头,说:“你们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才转身,似乎又想到什么,回头说:“没有我的允许,谁来叫都不许动一步。”
“是是是,我们不敢,不敢。”
两个老婆子指天誓日,小心翼翼的后退一步躬身站着,目送方雪琴进入屋内。
屋子里,齐妈妈已经梳洗完毕,彩绣也动作麻利的找出药膏子来。
“慢慢的,别弄疼了她。”
方雪琴解下斗篷,坐到东暖阁的地炕上,拿出藏在袖子里的旧绢帕展开,上面歪歪扭扭的二十四个小字。
为齐妈妈上药,彩绣伸脖子张望,说:“她们那样欺负齐妈妈,为何丑娘不在?”
齐妈妈似乎被点醒,疑惑道:“我先前在屋子里被她们追着打喊过丑娘,可没个回声儿便罢了。怎就大小姐回来,她竟不露个面儿。”
彩绣撇撇嘴,已为齐妈妈涂好药膏子,便走到方雪琴身边一起看那旧绢帕上的字,轻声说:“大小姐,这东西会不会是个幌子,声东击西的。”
“你可知丑娘为何不在?”方雪琴哽咽的问,轻声念着旧绢帕上的小字:“隐设二谷,贱房不知。东仓装银,西仓存谷。生以弱水,烹于烈火。”
“大小姐,这是丑娘写的?”彩绣惊讶不已。
齐妈妈艰难的扶着东西走过来,说:“丑娘是家生子,她娘原是太太的陪房丫头,后来不知怎的嫁了出去,配给水边的一户小儿子。”
方雪琴了然,说:“丑娘生在水边,最后却死在烈火之中。而她想要以性命帮我夺回掌家之权,便烧了食谷的三间屋子。”
“那首一句是何意?”彩绣不明白。
方雪琴想起在第一次与娘相见时,她曾送自己一个荷包,里面有把金钥匙。而她也一直贴身带着,不敢随便示于人前。
当她拿出荷包时,彩绣疑惑,问:“这不是在玲珑阁解下的那个荷包吗?”
方雪琴摇摇头,从另一个袖子里拿出来,说:“这才是那个。它们原本是一对的,一个是娘的,一个是我的。”
从江云心的那个荷包里拿出一枚金钥匙,方雪琴走到北面的墙,说:“彩绣,搬开这桌子。”
彩绣力气颇大,悄无声息的搬开桌子,只见面的一块砖有松动的迹象。小心的搬起,下面是两块长方形的楠木制成的两扇小门,一枚金锁镶嵌其中。
方雪琴拿钥匙打开金锁,开启楠木小门,立即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幽暗漆黑的石阶通往地下,看不见下面放了什么,只闻到一股子暗香从洞口散发出来。
“取灯来。”方雪琴吩咐着,又说:“彩绣,到门口去守着。”
彩绣将灯交给她,急忙跑到门内,一瞬不瞬的盯着院子里。
“齐妈妈,若我有事,你和彩绣将这楠木门关上,一切恢复原状。你们趁着夜里离开方府,再不要回来。”方雪琴忧心忡忡,她不知道下去之后是生是死,是喜是悲。
齐妈妈摇头,“不,大小姐,你一定平平安安的呀。”
方雪琴叹气,执着灯便顺着幽暗的石阶,一直下到最底。
石阶的尽头是一间不大的房室,四壁以半尺见方的青砖垒固,除中间留有通行的小路,两边各摆有数百口大箱子。
笔直向前走,来到一面墙下,两丈高的柜子排列足足十步,每一个柜子皆有小巧的蝴蝶铜锁虚锁着。稍稍扭动,蝴蝶铜锁便自动弹开。
仅打开的柜子里横陈珍顽玉器百件。大件里,玉鼎香炉如梳妆匣大小;小件里,把玩的翡翠蝈蝈如鸽子蛋一般。琳琅满目的玉器在昏暗的光照下掩映洁净的光华。
方雪琴喃喃自语,“原来丑娘所说‘隐设二谷’中的东仓是此处。”
阖上柜门,重新锁好蝴蝶铜锁,方雪琴走到数百口大箱的其中,箱子上没有锁,轻易便可打开。果不其然,满满的金铤瞬时闪着刺目的光。
方雪琴一阵窒息,重重的盖上箱盖。转身到另一侧,随意选了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是各色串珠,有玛瑙、翡翠、白玉髓、珊瑚、水晶、琉璃等,或大珠如葡萄粒;或小珠似红豆。
重新盖好箱盖,走到离石阶近处的两排箱子前,打开最顶上的一个,满满的银锭子闪着寒光。
复又盖上,方雪琴顿感全身冰冷,隐暗的房室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却令她的心沉入深谷。
“隐设二谷,原来‘谷’是深埋在屋下的地方。”方雪琴站在石阶上看着房室内的数百口大箱子和十几个大柜子,叹息道:“这么多的金银却买不来爹的情,娘的爱,女儿的心。”
转身一步步上了石阶,方雪琴暗自发誓,若娘不再回来,她若离去时定会毁了这里。金银财宝数不尽并非好事,转眼成空也没有什么可哀伤的。
从暗道里爬出来,齐妈妈立即伸手抓她上来,接过烛火吹熄,焦急的问:“大小姐,你怎去了这么久,我心焦的很。”
方雪琴拍拍身上的土,说:“将楠木门锁了恢复原状,别让人起疑。”
“是。”齐妈妈动作虽慢,却极小心谨慎,连半点声响都没有。
到西暖阁去换了件衣裙,方雪琴让彩绣悄悄去将桌子搬回放好,她走去外面查看两个老婆子是否仍旧站在外面。
门外,除了两个老婆子被冻得瑟瑟缩缩,还有怒气冲冲的方进和一脸无奈的老管家。
即便被冻得脸红、耳朵红,方进依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只是微仰头的瞪着方雪琴,揣在袖子里的手握紧成拳头。
方雪琴快步走下石阶,垂首行礼,说:“不知爹爹驾临,又站在这寒天雪地里良久,是女儿不孝。”
“她们做了何事,凭你这般糟蹋?”方进指着身后的两个老婆子,“因见你身边无人照料,兰姨娘派差两个得力的老嬷嬷来服侍,你非但不报恩情,反而疑心她们来验查你的家私?”
“女儿并没有说过她们是来验查家私的。”方雪琴出声反驳,看向那两个老婆子,“我可曾打骂你们?”
两个老婆子摇头。
“可曾说过责罚的话?”
两个老婆子摇头。
方雪琴浅笑道:“这可怪道了,我一没打骂,二没责罚,何来的疑心之说?”看向方进,坦然的说:“爹爹气我让她们站在门外,可知我心中所虑,心中所思?”
“你有何虑?又有何思?”方进不解。
方雪琴笑道:“爹爹既将置办年货的大事交与我,我又身无分文,自然要想个赚钱的法子才好。又见她们来云霞院,也没说明白是来做什么的。我想着不如留下她们,等我想到法子再交与她们去办。”
方进沉默片刻,从怀里拿出一张拇指大小的金牌,上面刻有“财”字,说:“置办年货的钱何须你去忧心,拿着这个只管到账房去领。你头回办理此等大事,不必费心节检,只要多多细心安排便是。”
“是。”方雪琴接下金牌,福了礼,说:“等女儿置办完年货,必亲自奉回。”
方进摆摆手,说:“府里钱由你管着,我心安。留着吧,小心行事。”
“是。”方雪琴瞬间含泪。
方进暗自叹息,默默的转身往外面走。想着如果将方家交到女儿的手中,也许江云心会少恨他一些,江慈心也不会再恨他。
站在云霞院的门外仰望天空,仅有一朵云薄如纸片,随时会被寒冬的风吹散。他的眼角有泪,心也在痛。眼前映出一张清丽的娇颜,令他忍不住伸出手,低低的呢喃:“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