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夫妻本是同林鸟。”
此话用在岳宣和方雪琴身上,虽然有些牵强,但也未必不贴切。两人互相怜惜,视对方为知己。只是年纪尚轻,没有****的意识。
同林鸟,亦同命也。
作坊里,改了名字的岳玉君每日被大师兄何大虎百般刁难,步履维艰;方家内宅,被罚跪祠堂整整十五日的方雪琴,因为暗中将母亲的秘制宝贝“云霞脂”送给岳玉君,助他顺利除去手掌上的老茧子,被贯上“暗通款曲”、“窃玉偷香”的污名。
传言像这冬天里的一颗雪球,在方府的老婆妇和丫环们的口口相传中越滚越大,直至传到方进的耳朵里。
这一日,正是方雪琴离开祠堂的日子,直到傍晚也没有人来传方进的口喻。
祠堂外,彩绣和齐妈妈焦急的走来走去、东张西望,盼着方进,或是管家来释放方雪琴出祠堂。可直到夜深人静,巡更的小厮们已经敲过子时的更鼓,依然不见半个人影。
彩绣急了,回到祠堂的小院里看看,祠堂里烛火摇曳,窗子上唯有方雪琴的影子。
“老爷不来,管家也不来,难不成要大小姐继续留在祠堂里?”齐妈妈冻得全身颤抖,两只手互相揣进袖子里取暖。
彩绣气的直跺脚,骂道:“都是那群瞎眼胡说的混账东西污蔑大小姐和宣少爷,连老爷也是瞎眼的人,竟相信了那起小人的胡言乱语。”
“哎哟哎哟,彩绣姑娘,你可千万别胡说,万一被老爷听见,治你个‘犯上’的罪名,要挨板子的呀。”齐妈妈吓的赶忙捂住彩绣的嘴巴。
扒开嘴巴上的手,彩绣厉色说:“老爷偏了心眼的连亲闺女都不护着,这等无情的父亲,有什么脸面治我的罪!”
“说的好。”
“老爷?”
方进本想让管家来传话,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前来。才到了祠堂的院门外,便听见彩绣高声大嗓的连连抱怨,不禁对这个小女子的勇气多一分的喜欢。为她的“声讨”情不自禁的鼓掌。
齐妈妈早已吓的跪在地上,低声讨饶,“老爷莫生气,彩绣姑娘初来府中,还不懂规矩,求老爷念在她这些日子尽心服侍大小姐的情分上,饶了她吧。”
方进站定,目光炯炯的瞅着彩绣姣好的容颜,说:“彼彩绣非此彩绣,虽是同名,却如东施与西施有天地之别。”
心慌的彩绣听不懂方进在说些什么,只想着刚才的话被他听见,自己定是大难临头了。她只好垂下头等候发落。
方进没有理睬她们,而是对着祠堂的大门,大声说:“雪儿,出来吧。”
祠堂里静悄悄的,片刻后,里面的数盏烛火熄灭,只留下两盏长明灯依旧燃着。大门未开启,反而与之相边的东耳房小门开了。
方雪琴躬身屈膝,扶着墙步步艰难的走出来。见到方进,缓缓跪在雪地上磕头,说:“谢父亲。”
单手扶起女儿,方进暗自心疼,可他又恨铁不成钢,责怪方雪琴惹出那么多的祸事来。想到近日内宅里的流言蜚语,又禁不住火气上涌。
“你这孩子,真真是罚跪祠堂也有本事生出许多的祸事来。”方进突然发怒,方雪琴错愕不已。他无奈的说:“今后再不许与男子往来,尤其是他。为了断你们的联系,从今日起你搬去云霞院,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半步。”
“爹爹要软禁女儿?”
出了祠堂、入了牢房,方雪琴泪如雨下。
方进叹声,说:“若哪日传言被外面的人听去,便是说你疯了,我也要保住方家的名声。”
“女儿明白了。”
方雪琴目光呆滞,复又磕了头才在彩绣的搀扶下起身,一瘸一拐的离开祠堂,往云霞院去了。
云霞院。
位于方府内宅的东院,有前庭院,三正两耳的正房,东西厢房及花厅,中院游廊,三间暖阁及佛堂,后庭院等等。
这里是方家主母,正室夫人江云心的住处。因她的名字中有“云”字,故而取名“云霞院”。
当方雪琴亲自推开云霞院的两扇大门时,眼前的景色令她的心狰狞的疼痛起来。昔日被戏称“方府东宫”的院子及房屋已在两年的风蚀中残破不堪,唯有被尘埃覆盖的地方保留着往日的光彩。
“咚……”
轻微的声响引起方雪琴,彩绣及齐妈妈的注意,三人同看去,吓得惊慌大叫:“鬼呀!鬼呀!”
“大小姐!”
细腻的小声唤着,却见那黑影子躲藏在枯矮的杂草里,一对明亮的眼睛看向这边。
“是彩绣?”
齐妈妈认出那声音,放大胆子蹭过去,轻轻的问:“是太太身边的彩绣姑娘吗?”
那黑影用力的点点头,细柔的声音回答:“我是彩绣。”
齐妈妈兴奋的拍手大笑,“哎呀,老天爷保佑,彩绣姑娘还活着。”说着伸出手去,“来,我拉你出来。”
黑影摇摇头,畏缩的往枯丛里躲闪,说:“妈妈别过来,我的脸毁了,见不得人。”
齐妈妈怔愣住了,想起一年前的事情,突然收回手,说:“好好好,你先在这里呆着,我去回了大小姐。”
胖乎乎的齐妈妈大喘着气跑回方雪琴身边,说:“是太太身边的彩绣姑娘,一年前不知为什么被赶出府去,后来听说她死了。可今天又听她说毁了脸,见不得人。”
方雪琴点点头,慢慢走过去,见黑影仍在枯丛里,只露出一对眼睛。
“彩绣姐姐,给你这个。”拿出手帕子放到枯丛上,方雪琴往后退了退,说:“你遮住脸,只管出来。我胆子大,这位姐姐和齐妈妈的胆子也不小。你只管出来吧,无碍的。”
黑影没有拿手帕子,只是将包住头的黑纱遮住了脸,露出眼睛,“大小姐若不怕,我便出来。”
“出来吧。”方雪琴欲伸手拉她,却被她拒绝了。“你便是鬼,我也不怕。”
黑影从枯草丛里走出来,全身上下被包裹着黑纱,像极了夜色中的鬼魅。
“彩绣姑娘,你这是……”齐妈妈有点害怕,可这人活生生的站在面前,又觉得不怕。
“我如今唤作‘丑娘’,是守院子的人。”黑影这样说着,看向方雪琴,忽然跪下,哭诉说:“大小姐能平安回来,真真是万幸。若是太太知道了,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方雪琴欲伸出手,却被彩绣抢先扶起。
“原来‘彩绣’这名字是你的。”彩绣喃喃的说,想起刚才在祠堂里方进说的那句“彼彩绣非此彩绣”的感叹。
方雪琴笑说:“既然以前的彩绣姐姐更名唤‘丑娘’,那么以后姐姐还叫‘彩绣’吧。”
齐妈妈也同意,说:“如此甚好。‘彩绣’这名字本就是太太起的。”
“好。”彩绣和丑娘异口同声的答应。
从此,方雪琴身边又多了一个帮手——丑娘。
因正房是江云心的住处,方雪琴带着三个人住在后院的三间暖阁里。
忙碌了一夜,初晓时分才睡下,恍恍惚惚间听见彩绣、齐妈妈和丑娘的闲聊。方雪琴争扎着坐起来,围着被子偷听。
外间里三人围着炭火盆取暖。彩绣缝补被枯枝划破的斗篷,这是方雪琴仅有的一件。齐妈妈在一旁纳着鞋底,想着为方雪琴做一双厚底的棉靴子,免得冻脚。
被方雪琴逼着换上浅青色的衣衫,丑娘依然用面纱遮住半张脸,露出额头和眼睛。
齐妈妈停下手,喝了口热茶,问:“丑娘,外面传你死了,可你又好好的躲在云霞院,这是何原故?”
丑娘看看同样停手的彩绣,又看看齐妈妈,说:“我伸出手来给你们看看,可别害怕。”
彩绣点点头;齐妈妈缩缩脖子,也点点头。
两人好奇的看向丑娘慢慢伸出袖子的双手,不期然吓的大叫一声:“啊!”又立即捂住嘴巴,回头看看内室的床上,幔帐未动。
彩绣压底声音,问:“丑娘,你的手指为何变成这样?”
“烧的。”丑娘平淡的吐了两个字,轻叹一声,眼神空冥,仿佛回到那个惨烈的雨夜。
齐妈妈也跟着叹声,说:“一年前,我听闺女说,兰姨娘因为你服侍过太太,她服侍过大小姐,所以暗中派人寻了两个贫苦的人家,将你们嫁出去。虽然我百般不愿,可无奈兰姨娘的势力,只好忍痛将秀儿嫁去那种人家。”
丑娘苦笑,“好在那家的人还算心善,对秀儿妹妹颇好。你也该放心啦。”
齐妈妈连连称是,说:“闺女能有个好归宿,我别无所求了。”
丑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说:“那日太太差我去找找老爷,求老爷想想法子寻大小姐回来。哪知老爷在那种地方寻欢作乐,全然不顾大小姐的安危。被老爷赶出来,半路上遇到一伙歹人,那些歹人将我绑了,竟送了回去。”
“送去哪里?”彩绣好奇。
“兰姨娘原是万春楼的娼。她暗地里命人绑的我,与楼里的妈妈商量‘一人换一人’。”丑娘恨恨的说,“后来她跟着老爷回到方府,我留在万春楼百般受辱。”
“阿弥陀佛,真真是蛇蝎心肠的毒妇。”齐妈妈双手合十,又哀又叹。
丑娘苦笑,说:“那一****不愿受辱,楼里的妈妈将我囚在后院的小房里。与其生不如死,不如死得痛快些。一把火烧了小房,我宁愿葬身火海,也不想再过着千人枕的日子。”
彩绣和齐妈妈心疼的一人一边拉着丑娘的手。原本纤细玉指已不见,凝脂雪肤变得焦黑坚硬。
“一个倒夜香的小哥碰巧路过万春楼后院外面的街上,用扁担敲开一个洞口,将我救了出来。后院里一排的小屋子毁于一旦,连万春楼也差点被烧去半边。”丑娘咬牙切齿,恨恨的说:“早知这样,我该在楼里放火。”
彩绣劝说:“既然活着回来,又有大小姐作主,你可别再做傻事啊。”
丑娘收起愁容,说:“姐姐放心,楼里的那些姐妹也是苦命的人。我只盼着陈素兰得到报应,将她千刀万剐也难泄我心头之恨。”
“作孽啊。”齐妈妈看向内室,竟发现方雪琴已穿戴整齐,“大小姐怎就起来了?”
方雪琴看看外面的天色已大亮,说:“走,去给爹爹请安。”
彩绣莫名的紧张起来,走过来阻止说:“老爷不是说没有他的允许,大小姐不准踏出半步吗。大小姐,还是忍一忍吧。”
方雪琴平静的说:“放心,只是请安罢了。”
丑娘和齐妈妈也担心起来,看着方雪琴和彩绣迎着初晓的寒风,离开云霞院。
“大小姐回来,不知是福是祸。”
齐妈妈叹声,放下手中的活计,准备去小厨房里做早饭。
丑娘盯着齐妈妈的背影出神,突然她想到一个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