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宣正式拜入方进的门下,同时方进也宣布他为“关门弟子”,从此不再收徒。
这一消息在方家的作坊和内宅不胫而走,连那些熟悉方家的人们也好奇这位“关门弟子”是何方神圣,甚至有人猜测着方进寻到未来的接班人。
当方进亲口说出这个消息时,兰姨娘惊呆了。她想不到方进竟然会收下方雪琴带来的少年,甚至对他赞不绝口。端来热茶送到方进手里,她试探的问:“老爷的意思……是想让他继承家业?”
方进沉浸在自我的喜悦中,情不自禁的哈哈大笑,大手拍打着桌子连连称赞,“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如此聪慧的孩子啦。日后多加教养,定成大器!”
“恭喜老爷!”兰姨娘满心不是滋味,又不得不装出贤惠的样子。
方进点点头,说:“今日是雪儿出祠堂的日子,我想着霜露楼太寒酸了些,让她住去锦绣轩,那园子去年修缮过,也还不错。”
提到锦绣轩,兰姨娘心里更不是滋味,她修缮出来是留给自己儿子住的,怎么能给那个本该死在外面的大小姐住?可是……犹豫再三,她忽然想到一个妙计,立即展现笑颜,柔媚的靠在方进身上。
“老爷,锦绣轩本来就是为了给大小姐住的。只是……”故意停顿引起方进的注意,兰姨娘面露尴尬,吱吱唔唔的忸怩作态,欲说而不能的样子。
方进放下茶杯,训说:“你有话便讲,何必吞吞吐吐的惹我不快。”
“我哪里敢惹老爷不快,只是听外面的老婆子们背地里嚼舌根,说咱家的大小姐……大小姐……”畏畏缩缩的扭过身子,眼角余光瞥见方进板起脸,皱起眉,眼珠子也瞪了起来。
“你想拍板子吗?”
“奴家不敢。”
兰姨娘吓的慌慌忙忙跪在地上,垂着头不敢看他,唯唯诺诺的说:“听老婆子们说,咱家的大小姐与那少年已经私定终身。”
方进沉默片刻,淡淡的说:“若雪儿愿意,我亦同意。他虽然出身寒门,却是个极重孝道的孩子。且聪敏过人,胸有大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倘使他与雪儿情投意合,再过几年便给他们办了喜事,也算是招个上门的女婿。”
“老爷的意思,我明白。”兰姨娘慢吞吞的跪着爬到方进脚下,双手交叠的放在他的膝上,仰起头深情脉脉的凝视,“福儿还小,担不起方家的重担。大小姐招进贤婿来为老爷分忧解劳,也是我的心愿。待到福儿长大后,教导他精进学业,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以报达老爷的一片疼爱之恩。”
“素兰此话错了。”方进温暖的手覆上冰冷的柔夷,既怜又爱的叹息,说:“你这般知书达礼却被夫人视而不见,可知她心中早已没有这个家。雪儿是我的亲女,可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哪里还肯帮衬娘家。”
“大小姐招入贤婿,自然留在家里的。”兰姨娘假装央求,说:“只要福儿平平安安的,谁当家都是一样的。”
方进摇头,反驳说:“倘或我没有儿子继承家业,必然要招纳贤婿入赘的。如今你为方家延续香火,我何必再做如此的打算。”
“那老爷要如何安置大小姐?”兰姨娘心中悬着的大石落地,也暗自松了口气。方家,依然是她儿子的。
方进说:“他们若是两情相悦,成全了便是。玉君那孩子我也喜欢,只要他肯入赘方家,成为福儿日后的左膀右臂,我还是放心的。”
兰姨娘问:“老爷的意思……是要他做咱们方家的大总管?”
“嗯,我正有此意。”方进承认,扶起兰姨娘,说:“让厨房做些雪儿爱吃的,送到锦绣轩去。”
兰姨娘一把抱住方进的胳膊,急慌慌的说:“老爷,我的话还未说完呢。”
方进疑惑不解,回头瞅着她,“还有何事?”
“大小姐……大小姐……”兰姨娘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眼睛滴溜溜的转了半天,忙说:“大小姐与那少年暗渡陈仓,将自家的好东西偷出去送与他,骗了老爷。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大小姐半夜偷溜出祠堂,带着齐妈妈从后门出去,与……与那少年……相会。”兰姨娘战战兢兢的说:“婆子和丫环们私下议论大小姐已与那少年……”
“怎样?”方进瞪圆眼睛,怒形于色。
兰姨娘吓的闭上眼睛,声音颤颤的说:“她们说大小姐早已不是清白之身。”
“什么?”忽感大脑一片空白,方进踉跄几步,手扶在桌上勉强支撑身体,另一手垂在身侧已握成拳头,恨不得一拳打碎那个登徒子。
“老爷。”兰姨娘吓的扶住方进,眼下这情况远远超出她的预料。万一方进被气死,她的儿子才满两岁,这家业怎么可能会落到她的手中?想来想去,还是忍一忍吧。
于是,她又劝说:“老爷别生气。那些混账老婆们整日里胡说八道的编排人,大小姐身正不怕影子斜,随她们说去。”
见方进气红了眼睛,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掐死谁。兰姨娘更是心惊肉跳,生怕自己变成“替死鬼”,手在他的胸膛上抚顺气,劝说:“老爷,咱家自己的孩子是什么品性,你是最清楚的。”
暴跳如雷的方进已听不去一个字,气的抓开胸膛上的手,骂道:“天下之事皆无风不起浪,若她是好的,那些混账东西怎会编排?难道她们与她有深仇大怨,故意为之?可见不是。”气的大喘吁吁,抬腿便走,骂道:“我这就去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前打死她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老爷!老爷!”兰姨娘追出玲珑阁门外,见方进早已一溜烟的走了。对着那奔走的背影,她立时洋洋得意起来,一展笑颜,“老爷,打的时候可别心软呀。”
方家祠堂,此刻不过才酋时初,祠堂内已掌灯数盏,站在门外依稀听见方雪琴婉转悦耳的诵读《孝经》。
转过屋后,由侧门进入,方进心内忐忑不安。才刚来的时候怒气冲冲,可听见女儿如夜莺的嗓音,万丈怒焰立即消散,只留下一抹哀愁。
十日不见,初回家时,方雪琴体态娇柔,圆圆的脸蛋白润润的几乎能掐出水来。此刻面色蜡黄、唇白干裂,唯有一双眼睛泫然欲泣,仿佛有多少委屈诉不尽、多少惆怅说不完。
“爹爹,我若是男儿,你还会如此对待娘和我吗?”
泪珠子晶莹剔透俨如一颗颗苦涩的果实,外表光鲜亮丽,里面却涩口难咽。方进反复品味着女儿刚刚的那句质问,语气虽轻如羽毛,可字字如重石砸向他的心。他何尝愿意这般狠心的对待她们母女。
“爹爹,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方雪琴用力抹掉脸颊上的泪珠,含泪的眼眸瞬间变得阴冷。
“雪儿,你说什么?”
方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女儿竟然能说出那样的话来,无情的神态更是令他大吃一惊。
“爹爹?!”方雪琴吓的全身颤抖,惊恐的睁大眼睛盯看慢慢走近的父亲,“爹爹,你何时进来的?”不期然看向身后的大门。
方进冷笑道:“好在我悄无声息的进来,否则哪里看得清你的心思。”一步步逼近女儿,厉声喝道:“你才刚想了什么?说!”
“爹爹,女儿……女儿什么也没想。”方雪琴吓的双肘支撑着身子半躺在地上,父亲每向前一步,她便往后蹭一点,直到脊背顶在西墙上,“爹爹,女儿真的什么也没有想。”
“哼!大胆的不孝女,才刚面露凶色,此刻怎又装起小兔子来了。”方进蹲下来与女儿平视,目光阴蛰,厉声告戒:“我要问你两件大事,若不实说,我便动用家法打死你。”
“女儿定如实禀告,绝不敢隐瞒。”方雪琴颤抖的身子蜷缩起来,惊恐的瞪大眼睛看着父亲。
方进站起来,居高临下,冷声质问:“第一件,你与岳宣是否私定终身?”
“私定终身?”方雪琴恍惚,反问:“爹爹从哪里听来的胡话?我初回家的当夜便被罚跪祠堂,宣哥哥更是随姨丈和姨娘住在客房,与我仅在晚膳时见过面,姨娘,彩绣姐姐和齐妈妈也都在,我与他怎会有时间谈及私定终身的混话?”
方进面色依旧凝重,又问:“他与你可曾有过……”肌肤之亲。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才十三岁的年纪,怎么懂得这些?可是不问,心里又不安。
“爹爹放心,女儿打小的娘亲手教导的,绝不会做出令家门蒙羞的丑事。”方雪琴一语中的,打消父亲的顾虑和胡思乱想。
方进舒展了眉头,又问:“宣儿双手的老茧子,是你暗中助他的?”
“是女儿。”方雪琴毫不犹豫的承认,说:“若无宣哥哥,我此刻还被山匪当做人质强留在山里;若无宣哥哥,我早已死在山匪毛秀才的手里;若无宣哥哥,见到亲娘那般凄惨的境地,我连活下去的气力都没有。”泫泪的眼睛满是祈求,看向面前这位高高在上的父亲,“爹爹,宣哥哥是好人,他一心想学技艺谋个好前程。求求爹爹善待他。”
“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自然会善待他,你勿需多言。”方进后退一步,说:“你将江家秘不外传的宝贝送与别人,若是你娘知道也不会轻饶。”
“女儿知道。云霞脂是江家的秘制膏药,无亲缘,不得沾染。”方雪琴慢慢吞吞的跪起来,深深的磕了头,说:“女儿罪该万死,请爹爹责罚。”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方进仰天大笑,一滴泪滑出眼角,“女生外向,方家终究留不住你。”低下头看着女儿乌黑的发,问:“你可知,我为何罚你跪祠堂?”
“女儿也纳闷呢,自古女儿是不能入祠堂的。爹爹不仅罚我跪祠堂,更允许由大门进入。”方雪琴抬头看父亲。
方进幽幽的叹息,看向供桌上唯一的牌位,说:“方家,自始至终都不是方家的。”
“爹爹。”方雪琴泪如雨下,跪拜在父亲的脚下。
方进走到门边,面向外面,大声说:“你不守家规,与人暗渡陈仓传送东西,罚你多跪五日,好好思量吧。”说完推门而出,吓的外面的人避闪不及,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的老爷大步流星的离开。
“谢爹爹。”
方雪琴叩首,跪着爬到蒲团上,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