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府里,与繁花缀锦的玲珑阁有着天壤之别的霜露楼古朴无华,唯一的景致是园中种有百棵狗牙腊梅。
此时或含苞待放;或单片花瓣摇摇欲坠;或初露紫色的花心;或簇拥在枝头竞相开放……花片狭长而尖,紫色花心在薄雪覆盖下仍映出浅浅的艳色,花香即使离得远也能闻见幽幽的香气。
打着灯笼站在雪地里,方雪琴置身于腊梅花海之中,呼吸天地之灵气。仰起头闭上眼睛,天空飘下的雪花落在依旧火辣辣烫热的脸颊上瞬间融化,像一滴滴露水凝结在又红又肿的皮肤上。
“大小姐,给,这冰帕子最是管用的。”彩绣用托盘递上两张素绢帕,说:“今儿我算是见识到方老爷的狠心,当着我家老爷和太太还下得去手,真真是不留情面呀。”
“爹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方雪琴拿冰帕子敷在脸上,辣辣的热瞬间舒服许多,另一边让彩绣帮她敷着。闲聊似的回忆说:“记得多年前,一个厨房的管事婆子在过年时偷了半袋面,说是给穷亲戚。娘本想革她当月的月钱来还,爹爹却说穷人家过年吃上白面,怪可怜的。只是警告家中的人别再偷盗,若有没吃喝的亲戚大可举荐来方家的作坊里帮工,年纪小的可收为学徒。”将已经变温的素绢帕交还给彩绣,说:“我不相信善良的爹爹会在一夕之间变成狠心的人。”
“话可不能说得太满。”彩绣走到一边,矮凳上放着铜盆,里面的水已经凝结薄薄的冰,将素绢帕放进冰水里,回来拿着干净的丝棉帕子为方雪琴拭去脸颊上残留的冰水珠子,小声说:“大小姐要处处警醒着点儿,我看那兰姨娘是个软刀子杀人的行家。”
“杀人?光天化日之下,她敢在方府行凶不成?”方雪琴不解的嘲讽。
彩绣摇摇头,问:“大小姐,这腊月寒冬的夜风刮起来能拔倒一棵大树,可是厉害?”
“自然厉害。”方雪琴认同。
彩绣说:“还有一种风比它厉害百倍不止。”
“是何风?”方雪琴不解,疑惑的睁大眼盯着彩绣。
“枕、边、风。”彩绣一字一顿的说出来。
“哦,原来是它呀。”方雪琴恍然大悟,笑道:“我信爹爹不会被她的话迷惑。爹爹虽然气我鲁莽,可终究认了我这个亲女儿。”
彩绣暗自叹息,转身去铜盆里取素绢帕子。
“大小姐,不好了,快去屋里躲躲吧。”齐妈妈挥舞着双手慌慌忙忙的从园门口小跑过来,握住方雪琴提着灯笼的手腕就往霜露楼里闯。
方雪琴拉住焦急万状的奶娘,问:“齐妈妈,何事惊慌成这样?”
齐妈妈急的跺脚,催促说:“大小姐快快去床上躺着,千万别出声。老爷怒气冲冲的往这边来呢,估摸着要撒酒疯。万一伤了你,可怎么好呀。”
彩绣抢过灯笼灭了烛火,说:“快进去躲躲吧,这里有我和齐妈妈应付。”
齐妈妈一把将方雪琴推进门内,也将彩绣推进去,关上门,说:“彩绣,若我没拦住,你便出来拦着,千万别让老爷伤了大小姐。”
门内彩绣轻轻的“哎”了声,拉着方雪琴到内室去躲着。
“这园子的人都跑了哪里?”
方进刚踏入园门,看见里面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光,火气上涌,瞪着眼睛直奔向霜露楼。
“老爷,这么晚了,你跑来这里作甚?”齐妈妈从墙角边走出,吓了方进一跳。
“你这老货真真是该丢去坑里埋了,几时老爷要作甚须得你来管。”方进借着酒气一时犯浑,抬腿便将齐妈妈踹倒在地,啐骂道:“呸,不长眼的东西,白白拿了我几十年的银米,竟连条狗都不如。滚开!别碍着老爷的眼。”
“哎哟哎哟!”接连踢来的三脚正中齐妈妈的胸腹,疼得她眼泪直流、蜷缩在地上,却仍求饶说:“老爷,夜深了,就让大小姐睡个安稳觉吧。求求老爷,今夜就放过大小姐吧。”
“何时由你来管老爷的事?”方进又抬起腿踢向齐妈妈的面门,痛得她哇哇大叫,可又不解恨的在腰侧补了一脚,骂道:“不知死活的老东西,看我明天不打发了你。”
“咣——!”
突如其来的声响吓的方进和齐妈妈都禁了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一声炸雷。只见方雪琴双目怒焰燃烧,柳眉拧紧,樱唇抿成一线,下巴微微颤抖,呼吸声粗重而急促。
“爹爹要见女儿,派个人来通传一声便是,何必亲自来呢。”方雪琴含泪看着父亲那张怒不可遏的脸,恍惚间与记忆中慈父的笑脸重叠,竟有陌生的错觉。
方进醉眼迷离,上下打量女儿,冷笑道:“你一身素绢襦裙,哪里是歇息的打扮?”双手背后,越过方雪琴往屋内中堂的上座而去,不屑的讽说:“哼!出去两年真真的有了大长进,欺上瞒下的本事愈发老练。”
“父亲冤枉女儿了。”方雪琴强忍泪水,解释说:“女儿回家了,娘却不在。这般寒冷的夜,女儿担心娘,不知她可睡得安稳。”
“休要再说什么担心你娘的谎话。”方进怒形于色,训斥道:“当年你娘若无你的冲撞,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日日汤药不离口,体虚气弱犹如风中残烛。”
“爹爹恕罪,女儿知错了。”方雪琴跪在地上垂首低泣,“那一年女儿带着齐妈妈和绣儿到后院去观花,哪知与爹爹交好的乔家二少爷来了,见齐妈妈去小厨房拿点心,便跑出来调戏绣儿,我气不过拿石头砸过去,怎知竟砸在他的头上。我拉着绣儿逃回玲珑阁,又怕乔家的二少爷到爹爹面前告状,我……我……我才去景怡园找娘求救,哪知娘欲过来看我,一进一出便撞上了。后来……爹爹知道的,娘没了肚中的孩儿,女儿铸成大错,怕受爹爹的责罚偷逃出家门,一错再错,实难可恕,请爹爹责罚女儿。”
“责罚?”方进头脑瞬时清醒,“啪——”的一掌拍在桌上,大声斥喝:“既然知错了,还不到祠堂去面壁思过?”
“老爷,万万不可啊。”齐妈妈从门外爬进来跪在地上磕头,哭着哀求:“大小姐能平安回来已是万幸,求老爷看在她受了那么多的苦难的情份上,饶恕了大小姐吧!”
“哼!你这不知死活的老货。”方进站起身抬腿踢倒齐妈妈,骂道:“当年若无你们母女挑唆着大小姐偷逃出去,哪有今日?”
“老爷,都是老奴的错。请老爷惩罚老奴,饶恕大小姐吧。”齐妈妈老泪纵横,磕头如捣蒜,不停的哀求着:“求求老爷!求求老爷!”
方雪琴目光呆滞的站起身,看向一脸怒容的父亲,“爹爹,女儿愿入祠堂面壁思过,但求有一件事。”
“讲。”方进冷眼瞟过,后退一步坐回椅子里。
“请爹爹留下彩绣,她是我从回来的路上买来的丫头,也是个苦命的人。入祠堂,须得十日才可出来。她初来方家无依无靠,我想留她在霜露楼看屋子,求爹爹恩准。”
“你在祠堂面壁思过,需得一人在外服侍茶饭,就让她跟着去吧。”方进打量彩绣,这女子年芳二八,身姿玲珑、面容姣好,不免动了心思,说:“你既然得大小姐救济,跟了她也要忠心于她,方府从未有过欺虐下人的,你尽管放心留下,好好服侍大小姐,日后自然有你的好处。”
彩绣垂眸浅笑,恭敬行礼,“谢老爷。”
“嗯。”方进喜上眉梢,转眼看向地上磕头的齐妈妈,立即板起脸,说:“你也起来吧。大小姐到祠堂去,你留下看屋子,若少了什么,仔细你的老命。”
“是是是。”齐妈妈连声答应着,跪着往旁边蹭,让出路来。
方进看向女儿,“换件衣裳再去。”
“是。”方雪琴垂首行礼。
方进起身掸掸身上不存在的尘土,背着手往门外走,说:“半个时辰后我派管家去祠堂查看查看,你可别被抓个正着。”
“是。”目送方进离开霜露楼,方雪琴暗自舒气,与彩绣一同扶起齐妈妈,说:“快去准备素净的衣裙,齐妈妈留在家里帮我盯着兰姨娘,若她有个风吹草动,立即派个小丫头来告诉彩绣。”
“知道了,大小姐也要格外提防些。”齐妈妈忧心忡忡,叮嘱彩绣说:“一会子我打点些银两偷偷送过去,你好生收着。万一有那些不开眼的混账东西欺负大小姐,你可要忍住性子,别给他们逮住时机侮蔑大小姐。”
“齐妈妈放心,大小姐是我的恩人,我宁愿自己受辱,也定要拦住他们。”彩绣正重的起誓,终于让齐妈妈安心的闭上嘴巴。
眨眼间方雪琴已经自行换好素色的衣裙,卸去头上的珠钗花钿,乌黑的长发由齐妈妈的巧手扎成小髻,用一支玉簪子若有似无的挽住,姿态娇柔又不失端庄。
“彩绣,提上灯笼,随我来。”方雪琴吩咐着,边走边叮嘱:“我不在的这十日,仔细让人打听着姨丈带来的岳宣少爷的消息。”
齐妈妈问:“是晚膳时随姨太太一同来的那位少爷吗?”
“正是。”方雪琴站在园门口回头看了看霜露楼,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姨丈要举荐他入方家作坊学徒,我若不帮他,定是不能顺利过关的。”
齐妈妈道:“大小姐放心吧,我的表侄儿在作坊里帮工,朝他打听些消息还是容易的。”
“多谢!”方雪琴行礼,齐妈妈回礼。彩绣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方雪琴跟随在后,狂风的雪夜里一主一仆缓行向方家西院的祠堂。
方家祠堂,若说与别家的祠堂有何不同,那只有一个,陈列祖先牌位的供台上仅有一个牌位,上面写着:“方氏先祖”。
“彩绣,你每日仅将茶饭放在门外便可。没有我的吩咐,不可踏入半步。”方雪琴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背对着站在门外的彩绣。
“是,大小姐。”彩绣跪下来磕了三个头,便起身悄悄将门阖上。
祠堂内一片寂寞,冷的像一座冰窖。方雪琴打了一个寒颤,双手合十,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供台上唯一的牌位,心中默默的祈祷:先祖在天有灵,不孝女雪琴祈求先祖保佑我的亲娘平平安安的回到方家。
“混账!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
门外一声怒斥,步声渐渐逼近,只听那人隔着门说:“雪儿,出来,跟姨娘回家。”
“姨娘,恕雪儿不能从命。”方雪琴闭上眼睛,泪如雨下,呜咽的说:“姨娘,请去歇息吧。雪儿有错,甘愿受罚。”
“一入祠堂便是十日,你的身子骨娇弱,哪里禁得住这般折腾。快出来,跟姨娘回去。”杨七娘含泪劝说,见门依旧未开启。
方雪琴摇摇头,突想到姨娘看不见,说:“姨娘莫要心疼我,为了娘能重新回到方家,我甘愿受一切折磨。请姨娘回去歇息吧。冬夜风寒又下了雪,切要保重身体。否则便是我的罪过,又教我如何安心得下呢。”
“好,你不出来,我便去找方进说个明白。他有什么脸面责罚你?若论错,我还要罚他呢。”杨七娘转身怒喝阻拦的小厮和老婆子们,“让开,去通报你家老爷,我要见他。”
如来时般风驰电掣,杨七娘怒冲冲的离开祠堂,往玲珑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