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宣跟着一起进到林府专为商客准备的驿馆,又稀里糊涂的和林家的少爷林青远结拜为兄弟,还认识了杨七夫妇,一时间太多的变化令他反应慢了半拍,直到吃过晚饭,才想着该向杨七的夫人请安。
客房里,杨七与几个相熟的同乡喝酒,虽然一一介绍给岳宣,可众人见他是个孩子也不搭理,只和杨七喝酒划拳。
岳宣想着还没有给杨夫人请安,悄无声息出了屋子,来到西边的耳房,见到正在烧热水的杨夫人和方雪琴。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方雪琴回头笑盈盈的说:“宣哥哥怎么出来了。”
岳宣尴尬的挠挠头,说:“我不喝酒,也不会划拳,在那里坐着怪憋闷的。”见方雪琴捂嘴偷笑,又看见杨夫人笑盈盈的看着自己,更加不好意思的说:“我来了这半日,还没给杨夫人请安呢。”
说着,双手作揖深深的鞠躬,说:“给杨夫人请安!”
“外人都叫我‘杨七娘’。至于你,随着雪儿叫我‘姨娘’吧。”方雪琴将自己在黑山坳的所有事情都讲与姨娘听,因此对岳宣也格外感激。
岳宣踌躇着要不要叫姨娘呢?又听见方雪琴说:“我姨娘本名江慈心。宣哥哥倘或叫不出‘姨娘’,称为‘心姨’也是行的。”
一语解了他的忧虑,再次笑颜作揖道:“给心姨请安!”
“唉,‘江慈心’这名字早在我出嫁时已不复存在,何必再提起呢。”感叹曾经的一段往事,她忍不住红了眼眶,说:“不如你称我作‘七婶’,既然你认当家的是七叔,自然一并认了我也好。”
岳宣点头,第三次作揖,道:“给七婶请安!”
“呵呵呵,宣哥哥被我们一语来一语去的蒙糊涂了。”方雪琴扑到姨娘怀里拍手大笑,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岳宣的脸一下子羞红了,默默的后退着出了耳房。
“你这孩子,看把他臊的。”杨七娘软语嗔怪,又舍不得过多的责备,只惩罚的轻轻掐了方雪琴红红的小脸蛋一把。
退出耳房,岳宣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仰望天穹上的月亮,想着家里的父母亲及兄弟妹,还有未谋面的大嫂。想到大嫂,他突然一怔,好似忘记了什么。
“对,怎就把她忘了呢。”岳宣一拍脑门,起身欲跑,却与人撞个正着,两人双双摔在地上。
“我说大哥,你有何急事走的这么急,竟一头撞上来害我丢了半条命。”林青远捂着撞昏的头摇摇晃晃的坐在地上,他睁开眼睛看看天,苦叹:“哎呀,不得了啦!满眼都是星星,也听不见声音,莫非被大哥撞残了不成?”
同样被撞得头昏眼花的岳宣默不作声,从地上晃晃悠悠的爬起来便伸手去拉林青远。
林青远“嘿嘿”的笑,握住伸来的手,借力站了起来,问:“大哥有何事这么急,说出来,许是我能帮上的,必定尽全力。”
岳宣用力甩甩头,昏眩减轻许多,闷闷的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进来了这半日竟忘了一个人,这时候赶着去马棚里瞧瞧,不知她还在不在。”
林青远恍然大悟,说:“你说的是一个妇人吧?”
岳宣点点头,激动的抓住林青远的手,问:“你知道她在哪里?”
林青远说:“我知道,不过你眼下见不着她。”
“为何?”岳宣不明所以。
林青远拉着他到石凳坐好,说:“她的胯骨裂了,要卧床休养。眼下正在我们内宅的医馆偏房里躺着呢。内宅不允外人进入,虽然我能出入自由,却不能带你进去。”
岳宣疑惑道:“那她怎会进到内宅去?”
林青远说:“是师傅求了老爷。”
岳宣问:“杨七叔与林老爷交情好吗?”
林青远眼中显露一抹黯淡,低声说:“论交情,不过是过场的朋友,钱财利益为首罢了。”
岳宣感叹:“早在黑山坳时便听过林老爷的一些传言。”他不敢多说,怕惹恼了林青远,毕竟林善财是他的爹,就算是畜生也不嫌弃自己的亲爹娘。
林青远环视四周,忽然拉住岳宣的手,说:“跟我来。”
“去哪里?”岳宣被林青远拉着窜入角落的一道暗门,暗门外的草覆盖的极巧妙,若非熟知,任谁也看不出这里有门。
林青远拉着岳宣穿过小门,下到地道里,又走了约摸百步,尽头是三岔子路。林青远带着他选择了向右的一条,又走了近百步便是一道暗门,将门往上顶开,林青远率先跳了上去,又拉着岳宣上来。
他们从佛龛下爬出来,林青远拍拍身上的灰尘,说:“这是我娘的佛堂,这条暗道是我挖的。放心吧,不会有人知道的。”
岳宣打量着林青远,他第一次发现这位脾气焦暴的同龄人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只是他不便问。
“大哥,你先坐,我去拿些茶果来。”林青远招呼着岳宣到外间的堂上坐着,转身进了内室相连的一间小偏房。
趁着这个时候,岳宣打量起这间屋子,用“陋室寒舍”来形容也不为过,甚至比杨七所住的商驿客房还要简陋朴素。
整间屋子里杏黄帐幔,暗朱色梁柱,万字格雕窗糊着厚厚的蜡纸。桌上摆着一套粗糙的瓷茶壶、茶碗,桌布是靛蓝粗布,桌凳皆是一般的桦木,褐色的漆也显得枯涩无光。
再看内室,是北方特有的火炕,上面铺着陈旧的褥子,靠墙两床被子皆是靛蓝粗布,枕头更是补丁摞着补丁。
“大哥等急了吧,来尝尝这新鲜的水果。”林青远端来一盘葡萄,一盘枣泥糕,一壶香茶。
岳宣接过放到桌上,说:“你怎就准备了这多的东西,倘若被旁人看见岂不疑心。”
为两人倒了茶,林青远笑说:“不碍事。这里是与内宅相连的别院,平时只有娘和我,还有奶娘和两个心腹丫环在,外面人从不来这里沾晦气。”
见林青远一阵苦笑,岳宣闷声不语,只静静的喝茶。
“有时看见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有时听到的传闻不一定是真的。”林青远突然有感而发,万分严肃的说:“大哥,记住,除了自己,不要相信别人。”
岳宣浅笑,问:“为何你相信我?”
林青远摇头,“我也不知,只第一眼看到你便认定是可信的人。”
放下茶杯,岳宣抱拳,道:“多谢!”
林青远单手盖住岳宣交握在一起的拳头,说:“大哥,我信你,一生一世都信你,即便你骗我也没关系。”
岳宣苦笑道:“我现下身无分文,又不识字,用什么来骗?”
“我信你!”林青远执拗的重复。
“多谢。”岳宣莞尔,端起茶杯,说:“来,我们以茶代酒,我敬你!”
“好。”林青远也端起茶杯,豪气十足的与岳宣撞杯相饮,大笑道:“从此我们是肝胆相照的兄弟。”
“好兄弟!”岳宣伸出手,林青远立即握住,两人激动的禁不住颤抖。
林青远拿了茶壶,说:“我们到院子里乘凉吧,屋里闷热,不宜久待。”
“好。”岳宣随手拿了茶杯,却被林青远阻止。
单手抱着茶壶,单手拉着岳宣,林青远兴致勃勃的领着他来到院子里的一处凉亭。两人背靠石凳席地而坐,望向半空中的一轮弯月。
林青远把着茶壶狠灌了一大口,说:“这样喝才痛快。”
抢过茶壶,岳宣也灌了口,说:“等我们长大了也学着杨七叔那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林青远笑呵呵的抢过茶壶抱在怀里,头后仰着枕在石凳上,说:“大哥,你有爹娘吗?有兄弟姊妹吗?”
“有啊。”岳宣提袖擦擦下巴的茶渍,说:“家里双亲身强体健,上有二位哥哥,下有一妹一弟。前年的冬天大哥娶了妻,听说是位河东狮。那时我已离了家,没见过模样。”
林青远叹道:“真羡慕大哥呀。我却是孤身一人,无亲无依。”
岳宣惊讶不已,“你刚才说的娘,难道是继母不成?”
林青远摇头,“娘是亲的,可惜她不待见我。每每看我都像见到鬼似的,不是逃就是疯。”
岳宣满怀怜惜,伸手拍拍林青远的肩,默默无语的安慰。
林青远望着夜空的星辰,说:“大哥,你可愿听我倾诉心中的苦闷?”
岳宣无言的点头,加重了手的力道,给予他更多的安慰。
林青远扭头笑看着才相识不过两个时辰的结义大哥,他相信他,没有理由的相信他。
若说这林青远是何人?要先说他的娘,林府的大夫人——静娘。
静娘本是京城里大官府的火房丫环,因姿色超群被府中的少爷看中,遂起了歹心,将她糟蹋。后来她怀了孩子,却因为身份低微,被老夫人嫁给管家的儿子,也就是林善财,为妻。
这林善财也非善类,见静娘美色,欲要合夫妻之礼,却被少爷一次次破坏。静娘如活在炼狱之中,几次寻死都被救下。
老夫人见她宁死也为少爷守贞,便格外开恩,令林善财与她做名义上的夫妻,不许近身。林善财无奈,只好应允。
静娘的肚子争气,诞下儿子,老夫人赐名“林青远”,意思很明确,要她带着孩子离开京城。
老夫人赐管家一处田庄养老,这里便是落井村的林家。
林善财带着静娘和林青远来到落井村,将她们安置在与内宅相连的一处别院,为的是少爷来时可以到别院与静娘私会。
久而久之,林善财纳娶了十二房妾室,也借由京城里的靠山干起了“无本赚金子”的驿馆买卖。
林青远六岁时,老夫人仙逝,少爷也官运享通,成为皇帝面前的红人——左都御史,又娶了四王爷的小女儿做正室,从此把静娘和林青远忘得一干二净。
静娘一怒落三千发,在别院里出家,法号忘世。
这林善财也对母子愈渐冷落,从不踏足别院。仅有一事,他虽纳娶了十二房妾室却无所出,因此对林青远甚好,视如亲子,请了儒师来教他学问,请了江湖闻名的赏金猎人杨七教他武功。
不知不觉竟将自己的身世说出来,林青远捂着胸口,感叹说:“这里有把刀,每日清晨割一下,每日黄昏割一下,痛已不在。”
岳宣不无怜惜,将林青远拉拢到怀里紧紧抱住,安慰说:“我们来到这个世间,父母,亲人,兄弟姊妹,朋友,皆是我们不能选择的。我虽生于贫寒之家,饱受饥饿之苦,曾想过有一日大富大贵;如今看你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却无奈亲情漠视的残酷。”
“我早已看淡,人情薄如纸,既然命中无亲缘,又何必苦苦执着呢。”林青远埋在岳宣怀里嘤嘤呜咽,闷声说:“我只今日哭一次,日后再不为他掉一滴泪。”
岳宣拍拍怀中的毛毛头,他明白林青远口中的“他”是谁?身为男儿,他知道林青远对亲生父亲的渴望,只是那个位高权重的左督御史早已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日日夜夜期盼着与他重逢。
月明夜,短松岗,无处话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