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屋檐下,落雨的黄昏,雪白的雕儿带起满城风絮,一双燕子掠过梁间,蓉儿等着,等靖哥哥望过来。可是,她散乱的发丝没有惹来情郎的怜爱。被信义束缚的男子,可恨,也可敬。蓉儿流了泪,知道,她再也等不来那深情的一眼,既然,“雨的前面还是雨”,既然,只能以青山作离别的背景,那么,蓉儿也不再奢求。万树桃花开了又谢,东海仙岛的女儿,在碧波里憔悴了柔弱的心。
天若有情,海亦无涯。爱上“侠之大者”,是一件快乐的事吧。只是,那快乐总挟着痛,挟着冷落与忽略。九张机,穿过一条丝,织就不忍回顾的身影。遗忘是困难的,大江南北,百转千回,柔肠纠结成思念,一寸一成灰。关山万里或可飞渡,宝帐外,皓腕执起青毫,绘一幅红颜渐老的韶华,寄予情郎。百合花一样的女孩儿家,在漠北荒凉的枯草间盛放。
遂回想年少时,不识离愁,金砖玉瓦的王府里,将娇躯翩翩成一朵莲,白衣胜雪,乌发如云,风缓缓拂过,那随风摇摆的精灵,是雪山上最纯洁的仙女。“珍珠倒卷帘”,卷落西风,同时卷住的,还有一颗少年的怦然心动。那一刻,郭靖眼中痴迷了蓉儿的清丽容颜,他忘记了草原,甘愿与她相伴天涯。
然而,天涯终是遥远,郭靖有未酬的心愿。他的第二眼,望向的是塞外边关。黄沙莽莽,狂风猎猎,西风残照下的汉家陵阙,是江山社稷,是天下苍生。郭靖的身体里,流淌着父辈的鲜血,全忠孝,守礼义。试问普天之下,何事比家国更重?全了忠义,舍却的,只有蓉儿的爱。望穿秋水的明眸,终究望不来情郎的一个回顾。
这一刻,蓉儿爱的,倒不如是贬夫走足,或凡夫俗子,一份柔情或许能周全华发苍颜。而英雄,是不能随便去爱的,爱上他们,便是爱上寂寞。郭靖不是不懂蓉儿的心,只是,与家国天下相比,蓉儿终究单薄了许多。桃花如雨,落满一地的心碎,也不去拾它,蓉儿的靖哥哥。还是踏着满地的落红走了,去向那更广阔、更能成全梦想的江湖,却不去听他身后,蓉儿心碎的声音。
有一点怨恨的,是桃花瓣上淡绿的蕊,是东海碧波上小小的浪。于是,华山道旁,蓉儿的白衣像桃花岛的桃花,开了又落。轻嗔薄怒后,她真心的最爱,仍是不懂她的靖哥哥。信也好,忠也罢,她的眼里,靖哥哥还是张家口酒楼上的淳朴少年,赠衣送马,殷殷相待。而桃花岛上千帆过尽,蓉儿的芙蓉秀脸,也只为靖哥哥一人绽放。
谁说英雄不曾回顾?在少不更事的年代,郭靖不经意的回顾,便埋葬了蓉儿一生的爱恋。只缘感君一回顾,为君相思暮与朝。蓉儿用所有的锦瑟年华,终于等来了情郎的顾盼。从此后,春山妩媚,秋水含情,眉眼盈盈处,映桃花如血,灿烂成一树繁华。
数十载夫妻,相夫教子,似水流年,蓉儿也应知足了吧?可恨郭靖无情,以他的身手,本可全身而退,却偏要与襄阳共亡,江山红颜孰重孰轻,此际已见分晓。生死的刹那,蓉儿等待了一生的爱,依旧斩钉截铁。她知道,若不能与夫君同往,则此生等待,终究是空。情缘,本就是起起落落、来来去去的风,捕了半世的风,蓉儿,或许也有些累了。白雕断翅,燕子啼血,郭靖殉的是城,蓉儿殉的是情。
桃花岛的桃花又开了,只是,再没有青翠的眉眼顾盼,云鬓斜飞,昔日的红颜已成枯骨,满地落英,那是蓉儿一地的心啊,蓉儿,在另一个桃花如雨的地方,依旧在等她一生的爱。
问君能有几多愁——情叹李莫愁
江南的水莲花又开了吧?
依稀记得那湖上泛起的薄烟,风里有洁净的莲子香,阳光温软地在水面上散开,粉嫩的水莲花,在水中盈盈地招摇,风好柔啊,暖暖的像你的手掌。
可是,展元,我们终究还是错过了,是不是?
一个又一个轮回里,我忧伤地辗转起伏,寻觅你温暖的容颜。尘世的风吹乱了我飞散的魂魄,莽莽人间是一程望不到尽头的烟雨,我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风霜。你淡青的袍袖,终于飘得远了,看不到了。
而我们,再也没有遇见。
扁舟一叶叶荡了过来,划过了翠离披的湖面。你知道吗,展元,如果你是那采莲的女子,我便是你皓腕下等候了整整一世的娇羞,脉脉无语,期待你目光的降临。三生石上无心的一笔,是我从你生命中掠过的身影。我知道,那一年,陆家庄的柳树下,我没能等来你祈盼的眼,所以今生,我不敢奢望太多,我只想要你一个温柔的回眸。
淡淡的月光又笼上了陆家庄的门头,那棵被大火烧焦的桃树,枯朽的另一边绽开了几朵桃花,殷红的颜色像一粒粒朱砂痣,凄清,娇艳,染红了夜的眉眼。夜也会哭吗?为什么每逢月色如洗,我总会听见轻轻的啼泣?
园中野草渐离离,覆盖了你的脚印。展元,第一世的轮回里,我做了那株随风折腰的鸢尾草,日日夜夜,守在陆家庄焦黑的土地上,忧伤地望着天。有时候,在月华如练的夜,我会听到程瑛对陆无双说:“双妹,你看那株鸢尾,像不像天上落下的一滴眼泪?”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惆怅,我仿佛看到她剪下一段月光,悄悄梳洗着满怀心伤。
我等了你多久,展元?我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些寻寻觅觅的时日,夜总是很长。绝情谷的月光一遍遍照在我的身上,漫山遍野的月光,比我的寂寞还要悠长。那样的夜,我结痂的伤口总会很痛,而我的心,会觉得疲倦。我累了,真的累了。我将身体沉进冰潭,如果它能冰冻住我的思念,我情愿以一生交换。
可是,没有用的,展元。没有用的。冰潭的水冷冷地裹住我的眼泪,我看不清崖壁上小龙女刻下的十六个字,也看不清自己水中的容颜。展元,你是我永生永世的爱恋,这爱蒙住了我的双眼,红尘滚滚,除了你,我谁也看不见。
为什么,你不能像杨过爱小龙女那样,爱我一次?你应知道,我不是生来便狠毒。十八九的年华,我也曾是江南的好女子,明眸如水,温柔婀娜。如果,没有那一次的辜负,此刻的我,会静静地躺在墓园,陪伴着我的夫君。
是你负了我,展元,可我又怎么忍心被你怜悯?于是,在你成亲的那晚,我大闹华宴,狠狠地羞辱了你,还亲手杀了那无辜的老拳师一家。我变了,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用无数条生命,为自己在江湖上搏出了一点名声。如果,得不到你的爱,那么,就让你恨我吧。既然注定不能被你深深地记起,我情愿选择,被你刻骨地遗忘。
所以,你忘了我,一如我忘记了,与你初识的那晚究竟是下了雨,还是飞过了流星。从你成亲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那个爱数流星的温柔女子。我开始喜欢上了血,那鲜艳的红色,就像从我心口落下的泪。
湖烟散了,夜色浓了,远处飘来采莲女的歌声,随月光四处流转:“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春水带不走我的忧伤,而我,却要走了。我杀了太多的人,展元,所以,今晚将是我最后的一个轮回,明天,我便会化成一滴露水,随风而逝。
我就要离开了,离开这扰扰尘世,离开这爱恨无常的人间。离去的前夜,我在佛前许愿,若有来生,便化作你唇齿间的那个名字,被你在某个温暖的春天的早晨,以最和煦的声音唤起,你的声音在风中飘摇,那一刻,你终于还是记得了我,记得了那个对你刻骨爱恋生生世世的女子,她的名字叫李莫愁。
你要往哪里去——苏三
苏三是个苦命的女子,洪洞县阴冷的铁牢憔悴了她的花容月貌,可怜这千娇百媚的身骨,负着沉重的刑具,负着对三公子的一腔爱恋,凄凄惨惨押解出城。
红衣红裙,蓝绸包头,发间的水钻不时于灯下耀眼地一闪,这一身扮相,总像乱花渐欲迷人眼,迷乱了繁华。
苏三离了洪洞县,毕竟是青楼出身的女子,世面是见过的,所以,她才有胆量跪至在街头,对着路人求恳,过往的君子听我言。想那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也不知是否真有君子路过,听一听她的愿望与祈盼,其实,这愿望也卑微得很,不过是:哪一位前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女子痴情至此,重案在身,命悬一线,生死关头还没忘了她心心念念的三郎。一桩公案起解由此添了几许柔情。
风尘里沦落的苏三,走过了一个山一个城镇一个村,来到了20世纪,有人说,Susan,你怎么能明白,这世上纷纷扰扰颠倒的黑白?苏三的名字,被一个更易为现代人读懂的英文名取代。名字不过是符号,千年前跪倒尘埃的苏三,千年后泪眼迷离的Susan,她们,都是这世间最平凡的女子,于漫漫情路间,为爱起解。
其实,苏三的名字,原本没有这样不堪,青楼中的她有个很敞亮的花名,唤作:玉堂春。这样三个字,看在眼里已是一种惊艳了,想那玉堂春色,妍媚无双,该是何等撩拨人心。可是,玉堂春仍自称为苏三,想来,亦是一种自守吧。玉堂春的荣华富贵,是香肩压碎暗垂泪的不堪过往;而枷锁在身的苏三,洗尽铅华,守住的是一颗真心。
同样的一颗真心,永远在歌里行走的Susan,她的迷茫却无人能解。爱是一程寂寞的山水,走来又走去,走过了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的红尘,爱过的人,会不会等,谁来为你擦干你的泪痕?那一段长路没有谁可以代替,擦干泪痕,人们叹息着她的命运,还是甘心做一个痴心的人吧,Susan。
苏三最凄惶的一段人生,她不曾料到,三堂会审的大堂上,明镜高悬下端坐的便是她朝思暮想的王三公子,她更不会知道,这王三公子将在退堂后,还她一个洞房花烛。一出公案审出一段姻缘,哭哭啼啼的悲剧成了喜剧,倒也有趣得很。风尘求赎,得见天日,堂下跪着的花魁玉堂春,终究与意中人共享玉堂春色了。
歌里的Susan只是一个始终在起解的爱情囚徒,找不到爱的人,找不到等的人,于时空里虚无缥缈地穿梭,无望与忧愁是她注定的命运。京剧里的苏三则幸运得多,至少,她等到了她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