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突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花圈摆到大路上,不知城管会不会罚款。
吴君的老爸在家躺了三天三夜,赵风和黄易陪吴君守了三天三夜。白天尚好,晚上比较难熬,香火、纸钱、花圈、颂经、黑暗、火光、夜风,和尸首,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一个生命殒落了,一个灵魂游走了。
三天过去了,吴君、赵风、黄易三人谈了许多,涉及家长里短,涉及纵横科技,涉及过去,也涉及将来。第四天清晨时,黄易记得的,却只有对面不知谁家一楼养的大公鸡喔喔喔清亮的叫声。
浑浑噩噩的黄易接受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和赵风一起两人用床单裹起尸首,一人扯住床单一头,将尸首抬入了楼下的灵车。
尸首很小很小,像个只有十来岁的孩子。黄易这才相信以前老人们说的话,人死后,灵魂会离开身体,身体就会慢慢萎缩。
灵车一路呼啸着奔去殡仪馆,天空下起了雨。入棺、进厅、选位、换装、整容,一切就绪后,死去三天的老人已经静静地躺在停尸间的一个台位上,像变了个人。
活的人很多,大都在走廊里,死的人也很多,大都在停尸间。无论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在这样的场合,空前默契地沉默着。只有不知真假、跑调的哭声间或传来,在阴森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这时候这场合,似乎所有人都成了孝子。
扁担山上的公墓差不多人满为患了。黄易没有随他们上山,他和赵风指派的一个男人一起将花圈全部丢进山脚的一座焚塔,一把火烧了。
中午赶回住处,黄易洗了个澡,将衣服丢进一个袋子,扔进了楼下的垃圾箱。然后他回到房间,倒头便睡。
睡前他作了个决定:离开。
梦中,他见到很多人,里面有若干年后老去的自己,和依偎在身旁的老伴。只是,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
人生如戏
石磊真的走了,在五天后的例会上当场走人。
在这个公司多如牛毛的年代,在这个人人都是老板的年代,例会已经像如厕时脱裤子一样寻常。不过,这次“如厕”却有点不寻常,裤子脱得有些猛,以至于看上去更像强奸。
会上,赵风和吴君宣布:搬家。术语可以叫“公司搬迁新址”。是宣布,不是票议,更不是商讨。
满座讶异,满座者包括黄易、石磊和王晓丽。
王晓丽瞪大了眼睛,在四人面上游走,好像某个人的脸上直接写着答案似的,让她不知所措。
石磊有火,又一次感觉被欺负了,又一次不知被谁欺负了。
黄易不由自主地往椅子内缩了缩,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李纲,想起了韩信,想起了张无忌,也想起了雷阵雨……混乱的思绪在历史和小说中某些人物间游走。多年后,再忆起这一幕,黄易常笑,倘若《狼图腾》早出一年,那一刻最应情应景的其实是毕力格老人。
搬家不是小事,总要有个缘由。为什么搬家,这是三人想知道的,但都没问。黄易是懒得问了,王晓丽似乎想问,但被石磊的话转移了注意力。
石磊:“我不干了,我要走了。”
每一个字都燃着熊熊烈焰,石磊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了疑问。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
王晓丽:“你疯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石磊。
石磊倒轻松下来,其实是更紧张,抑或是极度不甘后的放弃。总之他也看了王晓丽一眼,口角的笑有点扭曲,像哭。
这种笑,黄易在儿时曾经有过,受了委屈,却又无力改变时,就是这样。
“为什么?”王晓丽追问。
原本应该送给赵风和吴君的三个字,她送给了石磊。原本赵风和吴君想问而怯于问的话,也让她代问了。
黄易想到了一个词:化腐朽为神奇。为什么?这三字真神奇,能在不经意间把这三字运用得神乎其神,王晓丽更神奇。看看王晓丽,黄易真想与石磊抱头痛哭,为石磊而哭。
好在石磊够坚强,干脆道:“没什么,就是不干了。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他站起来往外走,决绝得像古龙笔下的阿飞。
一阵恍惚,黄易心口刺痛,多好一阳光小伙,生生给逼成了阿飞。石磊在门口忽然站住,回头扫了几人一眼,目光停在黄易处,说:“我一定读读《一冬无雪》。有空找我喝酒。”说完便转身走了。
王晓丽起身追出去,吴君迟疑了一下,也追了出去。“石磊!”赵风低沉的嗓音穿透力似乎不那么强,唤不回石磊,也唤不起他的身躯,他仍坐着。
黄易也坐着,没有追,只是望着空门怔怔发呆。大概过了亿万年那么久,忽然在心里哼起了《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就那般目中无人地在心里轻轻吟唱,唤出好多青春岁月,年少轻狂的幸福时光。情怀啊,情怀,总是不失时机地冒出,平日却遍寻不见。
黄易轻轻摇头,叹息:“奈何。”
“是呀,无奈。”赵风接话,“年轻人就是这么鲁莽。”
黄易愕然,侧目望着赵风,像在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他真想破口大骂:“你TM凑什么热闹,你的无奈能跟老子的奈何比吗?杀风景!”
他没有大骂,却挤出了一个让自己都反胃的微笑,问:“搬去哪里?”
赵风来了兴致,说:“国信大厦,离这不远,就在江边。下午一起去收拾收拾,明天就搬。”
黄易说:“好。”
已不必纠结于为什么搬家了,新址既已确定,再问为什么等于脱裤子放屁。黄易约略觉得这事应与何博昌有一定干系,关键是,自己已经被边缘化,多说无益。迟早的事。
下午,国信大厦804。
进门的一瞬,黄易差点没昏倒。所谓的搬家,果真是搬家,从写字楼搬到了民居。国信大厦804,两室一厅,80平方米,东西向,阳台风景独好,可临江赏月了,饿了可直接到厨房弄几个小菜,累了可顺势倒在床上酣睡,当真是一处雅俗共赏的好家。
“这也不是写字间呀?”王晓丽又神奇了一回,傻子都知道这不是写字间。
赵风干咳了几声,搓着手:“嗯……这样啊,考虑到那两个单子没签下来,新年马上就要到了,年前不大可能有新单,咱们的经费有限。所以我呢,就擅自做主,把办公地址换到这里,节省费用。”
黄易看去吴君。吴君躲了,默默擦窗。再看去王晓丽,王晓丽一脸苦楚,抓起抹布擦桌子。黄易苦笑:MD,原来的办公间本来就是何博昌投资条件的一部分,哪里来的费用?王晓丽呀,你的神奇哪里去了,菠萝菠萝蜜,快激发出你的小宇宙,神奇起来,戳破赵风那蹩脚的谎话吧!
桌子已锃光瓦亮,王晓丽的小宇宙仍在沉默,似乎劳动能缓解她内心的焦躁,她开始擦门。
黄易笑了,坏笑。他抓起抹布,进了厨房,开始劳动。他倒要看看,谁最先沉不住气,扯出淡来。
赵风追来:“哎哎,厨房不用收拾,我们用不着厨房。”他拿过黄易手中的抹布,丢到一边,又说:“这是我朋友的房子,租金便宜。但不能使用厨房,我那朋友爱干净,怕做饭弄脏了房子。体谅一下。”
黄易四下瞧了瞧,漆黑的灶台,满是油污的墙壁,龌龊的水盆……这就是那位爱干净朋友的厨房?
一个没忍住,黄易扑哧乐了,戏谑之情溢于言表。他真想告诉赵风:你这位爱干净朋友的厨房,可真不怎么干净。
不忍再看下去,黄易侧身出了厨房,心说:大爷的!爱干净的朋友,请您放心,您的厨房相当的干净,这么干净的厨房老子用不起,怕弄脏了。
赵风尴尬地笑笑,关了厨房的门,随手上了锁。
这事就算过去了,纵横科技的新家虽然少了办公味道,却有了家的温馨。懒懒地偎在靠椅内,看着三人忙碌的身影在眼前闪动,有那么一刹那,黄易甚至生了错觉,这情形是不是两对夫妻在搞家庭派对?
春节前夕,公司团年饭。
吴君和王晓丽提议不到餐馆吃,自己动手,结果让黄易一句话给否决了。黄易说:“外头吃吧,别把厨房弄脏了。”
团年饭,最后一杯酒时,黄易举杯,只说了一句话:“战友们,告别吧。辞旧迎新,预祝纵横科技在新一年里茁壮成长。干!”一饮而尽。
有时候,喝下去的不是酒,是心头滋味。他早早明了,孤寂和苍凉是他常喝的酒,对于这一点,他不指望有人能懂,也从不说。有些东西还是憋在心里的好,说出来,难免矫情。
吴君三人面面相觑,隐隐听出了话中意味。
“你……要走?”吴君脸上的节日气息低落了不少,杯子还举在手中。
“嗯。”黄易点点头,坐下。
“为……”王晓丽几乎叫起来。
黄易挥挥手,截断她的话,免得她又爆发小宇宙整出点神奇来。给自己倒了点酒,黄易说:“股本金……”
他有意减慢了语速,余光却瞄去赵风。
可能是股本金三字太过直白,抑或是菜肴很好吃,吴君垂下头,默默吃着碗中的鱼。其实那块鱼只剩下鱼骨了。
王晓丽说:“唉呀,不说这个了。大过年的,不说什么走啊股本金的,好好过年。这些等过了年再说。”
黄易说:“为什么不说?就是要过个明白年,过个欢快年嘛。”
王晓丽不做声了。
赵风说:“我呢,不想你走。真不想!当然了,人各有志,你执意要走,有更好的发展,我也不能强留。但情况你也知道,纵横科技刚成立没多久,底子薄,最近又花费了不少,眼下不大可能抽出股金……”
黄易问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抽出股本金,即使折算,也是不可能的?”
赵风说:“你别误会,不是不可能,是现在不大可能……或许过一阵子,就可以了。”
黄易追问:“一阵子,多久?一个月,还是一年,或者十年?一阵子之后,如何折算?是按原始资产折算呢,还是照当时资产折算?”
赵风说:“这个嘛……到时再说了。你我共事一场,相信会处理好的,呵呵。来来来,团年饭,大家一起喝一杯!”
黄易心里冷笑,试探试探你而已,果然是狼子野心。没再纠缠,他举起酒杯,和三人挨个碰了,缓缓地说:“其实刚才是想告诉你们,股本金我不要了。”
在三人愕然的神情中,黄易一口喝掉杯中酒,放下杯子,说:“我走了!”他起身往大门口走去。王晓丽叫他,吴君也叫了声,黄易没停,径自出了酒店大门。
漫天碎雪在灯光的刺割下,分外清晰。夜色早已降临,沿江大道的节日气氛十分浓烈,老租界的建筑群清一色被酒吧、咖啡厅、KTV、酒店占据,小北风嗖嗖地刮着,却带不走绚烂的灯火和争鸣的音乐。
黄易一哆嗦,竖了竖衣领,踩着湿滑的雨雪,沿街寥落而行。
看上去很冷,其实酒力作用下,他浑身热乎乎的。之所以哆嗦,是因刚刚胸口挨了一刀。那把刀是无形的,时不时冒出来,抽冷子就给他一刀,刀名唤作思乡。黄易已经习惯了。
“黄易!黄易!等等!”
黄易驻足,瞧见吴君追来,手中还挥舞着一个夹包。黄易恍然,暗道糊涂,竟然将夹包落在酒店。
“谢谢,新年快乐。”接过夹包,黄易道了声谢,继续独行。
“真要走?”吴君紧赶几步,齐身而行。
“假作真时真亦假。”黄易歪着头瞧了她一眼。
“就不能不走?”
“走与不走,有区别?”
吴君默然。
“行啦,别伤感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赶紧回去吧。”黄易大大咧咧的神态,看上去很是没心没肺。
“好吧……新年快乐!”吴君恢复了干练的模样。
看着吴君远去,黄易一点怪她的意思都没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的所作所为没有错,生存嘛,谁不为自己着想?黄易只是有点替她惋惜,赵风是个有妻儿的人,而且这般……一念及此,黄易苦笑,在心里骂了自个儿一句:关你鸟事?
这时,电话在包里乱震。黄易取出一看,龙泽来电。
龙泽是当地的一个男网友,是在一个叫天空的本地语音聊天室认识的,一大帮中的一个,平日里走得比较近。
“喂,龙泽,新年好。”
“新年好!”龙泽歌喉不错,说话也带着磁性,“明晚七点,西北湖湖锦酒店,吃团年饭。”
“都谁?”
“天空咱那帮人,可能有几个来不了,大部分都来。吃完饭,去K歌。”
“好,我参加。”
“对了,春节回老家吗?”
黄易又挨了一刀,心口一紧:“不回。”
“没安排的话,一块过三十吧。我喊几个人,一起去零点折腾。”
“行……”黄易忽然想起了王隽,赶忙改口,“哎,说不准,可能有安排。”
“那明天见面再说。我挂了,拜。”
电话嘟嘟嘟响了半天,黄易才回过味来,不由得苦笑,险些将王隽丢在脑后。他一阵恍惚,又觉凄凉,我和她是在恋爱吗?想了想,是的,是在谈朋友……脑子有点乱,黄易索性不想了,他甩开大步,岂料一个趔趄,险些滑倒,他赶忙站稳,继续蹒跚着走去。
此时若有一个镜头在他身后三十米远处给他来个定格,那画面应该这样描述:风雪弥漫的夜晚,一个形单影只的身影,顶着湿重的雪水,蹒跚着走向远方,周遭的繁华似加速的流年,飞逝,与他全不相干,像走过一片旷野。迎接前方的,始终是那张忧郁的、刚毅的、削瘦的面孔,和发出复杂幽光的小眼。
镜头的字幕只有三个字:失重体。
旁白也只有三个字,但必须是天籁的靡靡之音:流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