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印象中,只有Cisco和Juniper之类的全球行业大佬才敢直言其旗下的交换和路由设备是“领先的运营商级”,在这点上,目前就连中为之流的国内豪强在全球市场的业务拓展都如履薄冰,更别说胆色十足地宣扬,而这Riverstone……
黄易是烟民。
何以解忧,唯有香烟。他喜重口味,万宝路、中南海和三五,这几个牌子的香烟都在偏好之内。但在生意场,客户多数不喜这类,所以在工作场合,他也不得不换一换牌子,譬如黄鹤楼。硬盒普装的黄鹤楼口味不错,价格适中可承受,虽清淡许多,但入乡随俗,他也便从善如流了。
近中午,黄易叼着一支黄鹤楼,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吞云吐雾,脑袋里还在琢磨Riverstone。
啪!一声脆响,来自身后。
黄易笑了,看来潮颐不缺同道中人——那是打火机的声音。他扭头,便看到一张略显沧桑的面孔,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也看到了镜片下的一双小眼睛。黄易心头一乐:小眼,烟民,看上去只比我大两三岁,嘿,找到组织了!
相视一笑。
“我叫黄易。你也是新来的?”
“是啊。”那同类看黄易一眼,又说,“刘正林。”
黄易更乐了,心道:不大热情呀,看来是做技术的。他随口问:“你是做技术的?”
“对呀。”
刘正林惜字如金,非但不热情,简直是冷。多数人说呀,音调是爬坡走高,他的呀是自由落体。
黄易差点掉冰窟里。
“你呢?”幸好刘正林及时拉了一把。
“销售。”
黄易忽然发觉,冷也是会传染的,他也惜字如金,吐出俩字。这可不妙,好不容易逮住个“小眼烟民同道”,不能就这么放跑了。他马上补了句:“以前在哪做?”
“北京。”刘正林吞了口烟,又说,“之前在深圳。”
“不错啊。怎么想着跑来武汉了?”
“没办法。”
一句没办法,平添几多无奈。刘正林呵呵一乐,看上去有点苦。黄易吸了口烟,没追问。刘正林反问:“你呢?”
“这两年在武汉,之前在沈阳、北京流窜。到处跑路。”
“呵呵,这个行业都是这样,不安定。”
刘正林似乎没初时那般冷了,吸了口烟,将烟屁股掐灭在墙角的钢制垃圾桶内。
“老家哪的?”黄易递过去一根烟,好不容易有点升温,他可不想就这么结束。
“襄樊。”刘正林答了。啪!烟头燃着残阳般的星火。“你哪的?”
“东北,辽宁。”
黄易换了支烟,见刘正林抬了抬手中打火机,忙拿起自己的打火机,示意谢谢。一声脆响,烟头的金黄火焰一闪而没,炭火般沉寂。
“去过沈阳,冬天雪很大。三好街不知怎样了?”刘正林说。
“老样子。”黄易说。
三好街曾是他大学毕业后最初的战场,那里有他人生中做成的第一笔生意,也有从技术转型销售的阵痛。在那里,他有拿到第一份工资的喜悦,也有为生计奔波的风雪苦楚。
他的座驾,那辆叮咣乱响,每天早上从太平庄出发,穿越大半个沈阳城,响过一路,破旧得连闯红灯都引不起交警关注的自行车,就丢失于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三好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江南慕容世家的移花接木绝学,他很能领会精神要义,并在某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实践了某位仁兄的坐骑。读书人的事不叫偷,我是读书人——他常这样“窃”孔乙己。终于,在某个日薄西山的黄昏,他再次见到了那辆叮咣乱响的座驾,孤零零地停在曾被窃的地方。他抱着失而复得的座驾和窃来的坐骑大哭,手心手背都是肉,割舍不易。那场景,感天动地。他指天跺地,大骂:窃便窃了,却又还来。陷我于不仁不义!如法炮制,他也将窃来的坐骑归位。如此,便也不必时时常常地孔乙己自己了。
旧时点滴,几多快乐,黄易的口角漾着笑意。
这工夫,柳嵩也转了出来,身后是销售部新进的三人,说着话,一起往这边走来。一群二十三四的年轻人。
飞扬的年纪,黄易想。看看身旁的刘正林,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柳嵩昂着头,微胖,稍矮,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嘴角咧着,似笑非笑地望着黄易和刘正林,撮着步走来。
黄易心里乐:这小子蛮逗的,想靠近又胆怯,笑就笑嘛,干吗还撑着呢。嘿,少不经事,一脸的心意。
“换一根?”
柳嵩手中拿着一包红金龙,拍出两根,递向黄易和刘正林,善意的举动。二人笑了笑,同时扬了扬正燃的香烟,善意回绝。柳嵩自己点了根。
有了烟的熏陶,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仿佛也近了,至少有相似点。三人闲聊着,柳嵩的话明显比黄易和刘正林多。另三个新人不吸烟,站成一团,也凑在近前,时不时插上一两句。
有些格局,最初便已形成。
“我也才来三个月,那时公司刚成立,就几个人,这阵子都在忙些琐事,业务上的事还没开展。这下好了,你们来了就热闹多了。要不然,中午吃饭冷冷清清的,一桌都凑不齐。”柳嵩的样子看上去莽莽的,有点小可爱,很有些说话的热情。
黄易问:“午餐在哪吃?”
柳嵩说:“五楼餐厅,工作餐。饭菜还可以,十元一份。不喜欢的话,楼下对面有不少小餐馆,现在我们人多,可以凑一块去点餐吃。”
刘正林说:“无所谓,哪吃都一样。”
黄易笑笑,换了话题:“瑞通在国内应用多不多?”
刘正林说:“不多。国内大部分在用思科和中为,瑞通的很少。以前听说过有瑞通这么个牌子,一直没接触过具体设备,不大了解。据说产品线比较单一,中心和骨干设备为主,在这一块应该做得比较专业。今天发下来的资料里,有关瑞通的部分也只有简介,产品详细介绍没有。”
黄易道:“哦。”
柳嵩说:“听李总说,市场占有率排在前列。”
刘正林乐了:“瑞通?呵呵,胡扯。怎么可能呢?”
柳嵩:“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听李总那么一说。”
黄易没做声。
他心里清楚,要么是柳嵩听错了,要么是李总在说这话时,有一定的所指或环境,否则,说这话是要被抽大嘴巴的。他也时常吹牛,可不能满嘴跑火车,瞪眼说瞎话的事不能干。别的不说,就一个思科,其全线产品在全球的出货量,也绝对不是瑞通可比的,这一点不用怀疑。如果刘正林所说属实,瑞通只在核心层设备上做专做强,那么“瑞通产品市场占有率排在前列”这一说还是有可能存在的。说白了,A同学和B同学,A综合成绩远高于B,那么B还是有在某一学科上超过A的可能的。
正闲聊,一阵音乐传来。
“下班了。走,午饭去。”柳嵩招呼着,几人一并往电梯口走。陆续地,其他写字间也出来人,涌向电梯。胡娟和施云从公司出来,见状,施云招呼:“那么多人挤,来这边走楼梯得了。”
柳嵩左右瞧瞧,其他公司的人还在往电梯口汇集,便招呼着,当先往胡娟这边来。黄易感觉他们像一群被赶的鸭子,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也快步与胡娟和施云会合。众人浩浩荡荡地从黄易之前吸烟的地方拐入安全通道,唧唧喳喳的说笑混合着凌乱嘈杂的脚步,沿楼梯由七楼滚向五楼。
几分钟后,在五楼餐厅,潮颐员工终于第一次能霸占一整条餐位,吃了顿轰轰烈烈、简简单单的工作餐。
朝九晚五,规律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一周时间过去。
公司安排了一次考核,销售和技术部全参加,二十来人,二十来张考卷,这让黄易有回到学校的错觉。而考核结果则让他想到了大学考试——全天候,开放式,结果自然是全部通过。
接下来,三个月试用期。
黄易差点没吐血,当初李总问他有何要求时,他只提过两条,一条有关工资,关于项目提成;一条就是关于试用期关于合同。他说得很明确:“我不是初出茅庐,所以不想有过长的试用期。一个月,您觉得我还行,就转正;您觉得我不行,我走人。”李总爽快应允。可如今,怎么冒出了三个月试用期?
黄易敲开李总办公室的门,李总正在翻看什么资料。
“黄易,来,坐。”李总指指老板台前座椅。
“李总,我来跟您谈谈试用期的事。”黄易带上门,坐下,开门见山。
“试用期?”李总错愕地抬头,“怎么了?”
“今天行政部通知我,试用期三个月。”黄易希望李总只是忘记了当初的承诺。
“对。公司规定,新员工试用期三个月。这也是对双方负责的做法。”李总的话,听上去那么像外交辞令。
“我曾跟您谈过有关我试用期的问题,您还记得吗?”黄易看着李总。
“你说这个啊。这次通知是程序,针对全体,不针对个别。”李总又低头整理着文件,继续说,“我们当初的谈话有效,你放心。”
“嗯,那我就放心了。李总您忙着,我出去做事。”
“好的。”李总抬头,笑着说,目送黄易。
黄易带上门,出了大门,点燃一支烟,踱到走廊尽头。他有些摸不透李总,这个人是老江湖确定无疑,这本无伤大雅,问题在于,他似乎被李总吃透了。这让他心里没底,他总有一丝不妙的感觉,就好像走进了羊圈,可突然有一天羊皮掀开,都是狼。思虑再三,他决定不去想这些,强行压下。既然跨出这一步,还需尽力。
他自然是参不透的,有些命数,不走到那一步,任是何人也无法预知。这一点,你可以说是听天由命,你也可以试着站在某个高度,称之为:命运。
刘正林也来放风,与黄易并肩立在窗口,默默吸烟。
经过一周的接触,他们已熟悉。黄易大致也明白了刘正林为何离开北京,不待在深圳,偏偏来到武汉,因为这座城市将是他不久之后安身立命之地,他必须舍弃一些东西,回归日常生计。年龄相近,彼此对生活都有着一定的认知,恰恰又同样有过许多梦想和打击,这让他们有了某种说不清的默契,比如沉默地相处。
唯一令黄易鼓舞的是,自己身上那股霸气还在,还没消磨殆尽。希望未死,渴望仍烈,他还能折腾,还要折腾,这令人年轻——至少看上去有活力。而刘正林已不肯折腾,只想安定,这让他看上去沉默沉寂。或许,性格也是一个原因。黄易想。
柳嵩也出来了。三人中,柳嵩年轻,最拥有岁月的资本,可他走路的姿态像个中年大婶,横着一耸一耸地挪步,这般看去他又像最老的一个。但实际上,黄易嫉妒,嫉妒柳嵩目中的神采——那上头写着两个字:年轻。
这样三个人并肩战斗,你会对战况有怎样的预测?
哦不,是四个人——他们三个只是将,还需要一个帅。那么我们重新来设问:倘若李总挂帅,带这三人并肩作战,战况将如何?
天知道。
黄易也不知道。他想过许多,但都是有关过去的,将来要发生的,他无从知晓。而关于将要发生的,他往往来不及思考。
将要发生的事情很多,不可预料,包括电话——手机在疯狂振动。黄易不想接,王隽来电,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突然发觉,他对她是没感情的,这很讽刺。来不及细想,他还是接了。
“你好,我是黄易。”
“是我,什么你好你好。我在你楼下。”听声音,王隽依旧。
“我不在。”
“你在哪?”
“上班。”
“哟呵!真上班了。多久了?”
“一周。”
“哪家公司?什么地方?”王隽似乎忘记了许多事。
“你有什么事吗?”黄易不想做她的小学生。
“你几点回来?”
“五点半下班,回来得六点。”未经公司决议,黄易擅自将下班时间延后半个小时。
柳嵩一旁提醒:“五点下班,不是五点半。”
黄易差点崩溃,瞧他一眼,也不好说什么。心知王隽定是听到了,便说:“哦不对,五点下班。刚来,不熟悉制度。”这谎圆得,没一点水准,都上一星期班了,竟然不知下班时间,蒙蒙傻子或许还可以。好在他也没指望什么,便也脸不红心不跳,权当自个放了个屁。
一旁的刘正林乐了,怂怂柳嵩,低声提醒:“呵呵,你莫乱说。”柳嵩瞧瞧刘正林,又看看黄易,诧异地说:“没乱说,是五点。”
黄易欲哭无泪,没空搭理他,就听王隽在电话那头落寞地说:“哦,想找你帮个忙。你这么忙,算了。”
“帮忙啊。什么事,你说。”黄易轻松了许多。
“没什么了,算了。”王隽的情绪无比低落。
“你别走开,五点二十我到家。”黄易几乎是在下令。他不忍,无所求,只是心又有点软。
“好的。”王隽声音低低的,挂了电话。
黄易看看时间,还有几分钟才下班。他转身往公司走,走出两步又停下,回身戏谑地望着柳嵩。
“五点,下班。”
刘正林呵呵地乐。柳嵩挠挠头,意识到好心办了坏事,不好意思地笑了。黄易善意地笑了。
五点十五,黄易匆匆赶回住处。他一边开门,一边瞧着王隽,纳闷:她看起来好得很,情绪压根就不低落呀。
“什么事,你说。能办到的一定办。”进了房间,黄易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