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妈继续道：“就这样好端端一个孩子，不到三天就没了……以前，她还和四儿子永义争吃王妈妈的奶呢，一口咬住奶头再也不放，生怕又让永义夺了过去。你也一样，是吃了王妈妈的奶的……直到七○年后，你家再搬城里去，王妈妈就再也没有见过你，那时你也就是十一二岁。”
夏月婕眼眶红润，试探着道：“如果小夏还活着，王妈妈能够认出她吗？”王妈妈惊诧道：“大白天的说胡话呢，岂有还活的道理？倒还没下数得很！就是活着现在也不认得了，那时她才两岁么。”夏月婕道：“王妈妈是否记得，小夏身上留下什么印记？”王妈妈道：“你姊妹两个身上一模一样，白白的啥痣也没有，这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夏月婕略微抹起短袖，露出左臂上红色文梅，道：“这个梅花王妈妈有印象吗？”王妈妈一看夏月婕左臂上红色文梅，恍然道：“怎么能没印象呢？它就是王妈妈亲手文上去的。那时天花流行，女孩子三个月时都要文梅。文梅之后，天神就会保佑，不得天花了。现在，王妈妈虽然不文梅花了，但文梅花的银针还在。”王妈妈说着便让儿子王新义从一个女工包裹里，拿出银针让夏月婕看。夏月婕又道：“王妈妈能否记起小夏的学名？”王妈妈自我佩服地道：“夏老师是文化人，给孩子起的名字庄稼人都不认得，也记不住。四十多年了，但是你和小夏名字，王妈妈单单记得。不是王妈妈记性好，是你俩名字正合一句庄农顺口溜：夏月结（婕）、夏月余（妤），夏月结（婕）了夏月余（妤）。这不，大夏的名字就叫夏月结（婕），小夏的名字就叫夏月余（妤）。”至此，夏月婕已经心中有谱，妹妹夏月妤当时没死，只不过当时父亲、王妈妈他们没有得到小夏活着的消息而已。
王妈妈所知，就此这些。
4
你道，那天在医院，受小夏父亲夏斋南嘱托的夏姓大夫究竟是谁？正就是后来夏月妤的养父夏威。夏威本是一位军医，因为曾经负伤，丧失生育能力。后来转业地方医院干事。
那天，夏威正是当班主治大夫，听见夏老师在急诊室哭诉得悲伤，准备过来安慰几句。夏老师看见夏威夏大夫过来，隐隐约约，觉得认识，便将小夏后事嘱托于他。
夏老师离开医院后，夏威要将小夏尸体运往太平间时，随意看一眼挂号单，始知待送孩子姓名：夏月妤，出生：58年8月5日。夏威始知，原来刚才那人也姓夏。为了将后辨认方便，夏大夫便将挂号单别在小夏衣服上，亲自将小夏送往太平间，等待日后集中处理。
隔了一日，太平间突然传来哭声，声音细弱，好长时间，也是无人去管。那年月，人都麻木了，病衰将死的，根本无人在乎，只有任其挣扎，渐渐消亡。夏威再次接班，路过太平间，听见哭声，习以为常，也不在乎。到了办公室，夏威心里总是不可名状地唐突。似乎，那哭声萦绕耳际，久久不能消去。其实，夏威办公室距太平间甚远，根本听不到那里哭声。夏威毅然起身，独自迈向太平间，查看究竟。到了太平间，夏威习惯地拉一下灯绳，结果灯没亮，可能是灯泡烧了。夏威自语道：“妈的，真是糟糕！”索性摸着昏黑，循声过去，于大小二十多具死尸中，抱出啼哭者，一看正是小夏。心中闪念：既然今生有缘，也是天定的因果，那就跟我走吧！
夏威便将小夏抱于办公室，仔细端详一下，十分怜爱。只是气若游丝，生命危在旦夕。夏威职业地用听诊器测听一下心脏，似乎没有发现过大问题。于是赶快化些红糖水，喂与小夏。小夏本能地喝个精光。夏威重新检查诊断：小夏全身性红疹，体温高热，舌头表面为草莓状，是典型的急性传染病猩红热。夏威知道病原体是溶血性链球菌，然后对症下药。不三天，小夏体温下降，病情基本稳定。十天后，体表红疹消退，全身皮屑开始脱落。半月，已是活蹦乱跳，恢复常态。不过喝好吃饱之余，天天嚷着要妈妈。夏威老伴觉得小夏可爱，与夏威商议道：“你已是五十岁的人了，眼看将后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为了这个女孩子，你已经花了三十多元钱了。不如将她收养起来，然后我们调回广州老家，谁都不会知晓。”老伴这番话，确实动了夏威后顾之心。觉得老伴说得现实，而且与小夏非常富有缘分，似乎天赐的后代。于是下了决心，收养小夏，并且打算调回广州去，以绝将后事态反复。
不两月，夏威夫妇便将工作调往广州老家。从此，小夏也永远离开了西安，快快乐乐地做起夏威夫妇的女儿。因家已迁广州，断了后顾之忧，且系同姓，夏威决定依然使用小夏原名夏月妤。正因为夏威没有改变夏月妤的名字，所以几十年后，就因这一牵系，才得以和同胞姐姐团聚。当然，夏月婕、夏月妤更加感恩苍天，冥冥之中遣个扬子来，让她们同胞姐妹相联一起。
夏威夫妇带着小夏迁于广州，一晃五年过去，小夏到了入学年龄。她自幼聪颖，学习优异。七七年首复高考，即以出色成绩考入名牌大学。后又攻读研究生，取得硕士学位。只是小夏婚姻不尽如人意，错过了成婚黄金季节。直到夏威夫妇去世，也未看到小夏结婚。
后来经过，王妈妈当然无从得知，因而也不能告诉夏月婕。
夏月婕从王妈妈处得到了夏月妤有关身世，立即电话告知夏月妤详细情况。夏月妤心存感念，切心要来西安，探望曾经喂了自己奶汁的王妈妈。
5
夏月妤放下繁沉琐事，收拾行囊，奔赴西安。由夏月婕引领去了下菜子大队王妈妈家。夏月婕介绍道：“王妈妈，这就是当年和您老四儿子永义争吃奶汁的小夏。”王妈妈看着与夏月婕同样熟悉的面孔，却是摇头，表示不可思议，也不认识。夏月婕抹起夏月妤的短袖，露出左臂上的梅花，让王妈妈瞧。王妈妈一眼断定，就是自己所文。流泪道：“孩子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你父母差点哭死了！”夏月妤哪能知道当年两岁的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摊摊双手，笑道：“就这样顺顺溜溜地活过来的，王妈妈。”逗得大家同时笑了起来。王妈妈又让儿子王新义，拿出银制文针，将先前之事重新诉说一遍。
当王妈妈问及儿女子嗣，得知二夏均未成婚，呼天号地，哭道：“自古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可怎么对得起你们父母呢？他们躺在地下可怎么能够安稳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乃为孟子之语，看来王妈妈虽然大字不识，却也深受传统孟儒思想的影响。大家一同劝说道：“这也是由命所定的。”王妈妈听了这话，方才收泪罢休。
夏月妤也是旧地凭吊，且与众人交替合影摄像，以为留念。
最后，稍有亲近者，多少均有馈赠。
6
接着，夏月婕、夏月妤二人又多方打听，找到当年那位急诊李大夫。早已退休，自己又开一诊所。夏月婕、夏月妤道明身份与来意。李大夫回忆了四十多年前，也就是往后王妈妈他们不知的经过，而且不时叹息，桑田沧海，世事多变，难以预料。二人这才知道小夏让夏威收养的全幕。夏月妤问道：“李老叔，您是否知道我养父为何没有子女？”李大夫又回忆道：“你养父夏威曾经告诉我，一次在延安打仗时，战斗非常激烈，近三分之二的战士阵亡。他和五名医务人员，在一山沟里临时撑设的帐房里抢救伤员。突然，一簇炮弹就在帐房旁边爆炸。其他五个医务人员及所有伤员，全部遇难。只有你养父夏威一人幸免，但是被四块弹片击中，永远丧失生育能力。后来，组织照顾你养父，提高待遇留于地方工作。之前，你养父曾经收养过一个男孩，名叫尕来。养到九岁时，尕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你养父非常痛心，说以后再也不要男孩了。直到收养你之后，不久便调往广州老家干事去了。可能被尕来的变故吓怕了。”
临走，那李大夫一再解释道：“当时孩子瞳孔放大，心跳、呼吸都已停止，常规诊断死亡，也是正确的。不过以后孩子复活，用现代医学理论解释，完全可以说通。因为大脑还未死亡，皮肤还在呼吸。只是惭愧，当时一时大意，自以为是，造成诸多遗憾，实乃于心难过。”夏月婕、夏月妤二人诚心宽慰李大夫，千万别往心中记挂，都是命中缘慊。
夏月婕、夏月妤二人回到家中，看着父母留下的几张照片，禁不住感慨万分，商议明日祭奠父母，了却心中夙愿。
7
清晨，夏月婕、夏月妤准备了祭奠之物，由夏月婕驱车，向着父母坟地而去。
车直接开到坟地旁边，是块野草茂密，几乎湮没坟头的荒凉之地。夏月妤下车，不知坟向朝何。夏月婕拨开草丛，带着夏月妤走进坟苑。一方碑石，斜躺坟前。夏月妤看到如此情景，不禁潸然泪下。没想到生身父母的后事，竟是如此凄惨不堪。夏月婕道：“这些年，姐姐孤身弱女，无家无后，实难尽到男儿孝力，确实愧对二老。现在同胞姐妹总算相袂而行，多了一份力量。以后，你我合力整修，以慰父母在天之灵。”夏月妤道：“碑文空缺，不知二老何时亡故？”夏月婕告诉了父母忌日，又道：“因无合适撰写人选，碑文一直空缺，待日后你我共同选定，书写合适，补刻于上。”
以后，碑文撰写者，出乎意料的竟是石言尘，此为后话。
夏月婕、夏月妤共同踏平一方草地，摆上祭奠供奉之物，化钱焚香，祭茶奠酒，叩拜作揖——然后，长天号哭，听不清哭诉了些什么，只听得悲哀之声回荡天际。
身世之谜，全部已解。
姊妹二人，这才挪出时间，相互倾诉几十年蹉跎岁月。各自童年趣事，青春年华，爱情波折，人生变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但是，近况还得稍加叙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