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眼睛里一直有候鸟的飞翔,天空的岸就永远无边无际。
那年的秋天,深夜。在东海一个叫泗礁的小岛上,我从睡眠中被一阵接一阵的急剧的拍打声一惊而起。屋顶似乎就要压下来,又似乎要被随时掀起。我无法分辨这种声音缘何而起,摸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见无数的黑影像鞭子一样猛烈果断地抽打着外面的一切。
紧接着嘭嘭嘭的像无数红气球爆裂的声响,窗户玻璃上溅出雾状的红光,从屋顶到地基一直在颤抖不停,附近的树上也落满了无数团活动的黑影箭矢一般飞扑而来,在我眼里几乎成了一股股无限膨胀的缆绳,奋力将我紧紧梱绑在孤岛黑夜的边缘。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知道肯定有事情在继续发生。
当我慢慢喘过气来,贴紧玻璃,才终于分辨出黑影原来是成片的铺天盖地的候鸟。在我眼前,那种声音交织着,那些动作夸张着,使我陷入巨大的恐惧与困惑的陷阱之中……它们肯定是在呼救,在痛苦地呻吟,它们不顾一切地俯冲下来的力量无法用呼啸和愤怒来形容。我听不懂这样的语言,但是我的内心分明感受到这种悲壮和突兀,我现在和这一大群候鸟无法沟通,无法交流,感到手足失措。
如果候鸟暂时终止了飞行,这里真的是它们抵达的岸沿吗?而这时的岸是新生还是死亡之地?
在这个黑压压的海岛之夜,我仍然把自己安放在由石头堆砌的异常坚固的房子里,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转身,每一次的重新站起,都有大量的死亡和自觉发生着。这群突然从远处飞来的候鸟使我失去了经验、阅历,也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最初感知,并且,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人的无助、无奈和莫大的孤独。
仍然在天空中飞行的鸟和我相距甚远,它们只是和我的想象在一起,和许多轻盈、洁白的美好事物联系在一起,在我的仰望和它们的俯瞰之间,早已构成了一种漂泊和流浪的默契,令我心驰神往。
然而,清晨我推开房门的时候,以我的屋子为中心,周围的石阶上、树下、山坡以及水沟,到处都是候鸟的尸体,灰褐色的,比石头还要丑陋,比树叶还要黯淡,大概失去了生命的鸟儿连死亡都离我十分遥远,遥远得让我无法分辨。我简直不敢相信,也不能挪动半步,我站在地上,站在任何地方,就像站在候鸟的尸骨上,感到一直坠落的沉重和空虚。我不相信地抬起头来,看见清晨的海面,依旧嫣红的宁静,依旧清澈透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但是肯定不同了。
大量的候鸟飞去了,它们在我的面前,留下了死亡和悲恸。它们飞去了,就像从这边的岸抵达那边的岸沿,它们携带着疾病飞行。候鸟在天空上悲壮地飞行,悲壮宣染了天空同时获取了无限,被云打开,被雷霆和风暴一一阅读。
多少年后,我离开那里,却发现一直没有离开,即使我的生命在那以前没有任何创伤,却长满了伤口,只是我看不见,我看见的只是羽毛,是比羽毛还要轻的时光中正在流逝的一切。
我当时看见的是由候鸟导演的天空的断裂?我看见最为隐秘的一面,更多的东西缥渺的游移着,在浩荡的空幻中展现空虚,由此,我获取是一种比空虚还要庞大的力量,灵魂?诗歌?同样空幻的一切抵抗着同样的空幻和空虚!
候鸟,海边的候鸟,如果它们依旧在盘旋,它们眷念着怀念着那些死亡、悲哀和绝望,它们就不是候鸟了,飞行是一种遗忘。
多年之后,我的眼前出现的全部是羽毛,那么多的羽毛比候鸟还多,比天空还多,比海水、剑麻树、盐粒还多,比我看见的文字要多……为什么我常常出现在海岸边的空碑旁边?为什么我常常凝望着夜色深处的海面?我几乎什么都无法看见,包括曾经飞来又飞去的候鸟。
海潮的声音里,大海和天空都在朝南倾斜,继续倾斜着像一片羽毛,更多的船只消失了,而岸,岸在候鸟的大片羽毛覆盖下,可能消失,可能飞去。
候鸟,遥远的事物,想象的事物,在我短暂的一生之中仅仅一次的偶遇,使我永远站在了天空的边缘,天空的岸端,无法飞行,也无法离去。而候鸟永远成为了另外的事物,它们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了……渺茫无边的漂泊被我有关死亡的记忆和天空的冷漠无言地珍藏着,像天空中幸福的墓地在飘飞在寻觅。
现在,我又在仰望夜空,站在候鸟曾经飞行的岸边,我感觉自己一直在飞,不管飞向哪里……只有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