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个叫泗礁的小岛上生活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几乎全部被海风包围。
总是在想起海风的时候,找不回自己。
遍布小岛上的礁石,与石头垒砌成的石屋连成一片,它们都是为了海风而生,在被动地抵御中获取了海风最初的形状。
说起海面总是形容它风平浪静,而在窗台粗砺宽大的石条上,我用军用茶缸栽着的几棵小葱,又抽出几道青翠无比的光影,无时无刻不在微微摆动,在我出神地望着大海的时侯,早已透露出了海风的踪迹。
我常常一个人面对着海面发呆,充满了怀疑。平静的海面被海风不断地抚摸,海面如同一望无边的草地,充满着温柔和驯服。而一旦风起之时,如同千万匹野兽,鬃毛竖立,紧张地颤抖着,发出巨大的空洞的低吼。之后,排山倒海地扑来,水雾滔天,海风在白色的巨浪中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它吞噬一切,无可阻挡,在小小的孤岛面前猛然矗立,又顷刻消失。
这时,我总是躲进层层叠叠的石块之中,在小岛的腹中,所有残存的感觉只是为了体会一种与生倶来的孤独、无助与恐惧,最终,在无休无止的巨大轰鸣咆哮声中,感受了生命彻底的寂静。
海风过后,立即恢复了原样。
我环视小鸟,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什么,除了地上散落的几片叶子,海风什么都没有留下。岛上的树矮小、粗壮且根系都十分的发达,和陆地上完全不同,它们倒伏在岩石之间,似乎跌倒,似乎又在随时俯冲。
海风是无形的,它所有的形状都是我自己想象的。
比如提前为了避风驶入海湾的渔船,岸边的船坞,沙滩边裸露的岩石,靠近渔村边矮矮石墙边的一排排剑麻和棕榈树,它们依然在那里,摇晃或者挺立,与海风来去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很多时候,面对着海面,眼前的海面和天空总是蓝色的。蓝色是颜色中最为神秘的,深远辽阔,无法触摸,无可企及的无限之处分明拥有了一种旷达、坦然、深邃和安宁。我想,那也许就是海风的颜色,是海风睡眠中恬静平和的样子。
海风常常会在傍晚海水涨潮的声音中踏波而来。
沙滩急促地喘息着,充满窒息和压迫的痛苦,海风吹向我的那个瞬间,我突然醒悟,此刻的海风就是一个巨大的布袋,从天而降,它在拼命地吸纳,而不是吐气,它想把阴沉沉的夜海和黑黝黝的石礁全部吸进腹腔之中。
真正的海风我是看不见的。只能看见树在胡乱地摇动,港湾里的船只在上下颠簸,礁石上的海虫迅疾无声地钻进石缝,晾晒在竹竿上的渔网在大幅度地扭动,过滤着腥湿的大风,无法留住自己。这个瞬间,飞沙走石,迷人双目,我只能像离我最近的树一样,倾斜,匍匐,颤动。钻进石屋之后,海风立刻消失了,只有那撼天动地的声音像漫天撒下的大网,把整个小岛网在中央。
多少次的海风从来没有把小岛带走,也没有把我带去。我想,除了海风吹走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吹去。
在海风中,哪怕一切都被全部撕成碎片,仍然朝着一个方向一直飞去,为什么那些大海里船板和尸骨最后仍然被海风吹到沙滩上?
海风在海风中复活。
我们的阵地边是一个名叫高场湾的小渔村。
我从窗口可以看见整个村庄、海湾、码头、礁石和沙滩。从这里,我可以准确预测到海风的来临。因为,只要看见渔船陆陆续续进港,而且拥挤不堪的时候,就是海风来临的讯号。
所以,更多的时候,我常常产生这样的错觉:海风是渔船带来的,也是它带走的。
一个夏秋之交,特大风暴袭击了小岛。风息后,我看见海湾里的渔船全部被风暴吹倒,倾斜向一侧。渔村里的壮汉全部出动了,用一根胳膊粗的棕绳,把半陷在泥沙中的渔船拖起、拉直。那震耳欲聋的号子惊飞了海湾上空的大量海鸥,它们拼命飞行,高高盘旋。
海湾里的渔船又出海了,海风也悄悄远去。
我熟悉这个小渔村,世世代代都在海上打鱼为生,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随着海风而去,再也没有回来。我认识几位已经不能出海的老渔民,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沟壑,纵横交错,我知道那里是海风经过的地方;全身的古铜色,反射着一层刺眼的釉光,这种光就是海风最原始的颜色。现在,他们在渔村石屋前,在沙滩上安静地漫步。
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海风到底有多远,有多高,就如同不知道眼前这个小渔村内部发生的隐秘的一切。
周围的渔村几乎都坐落在朝南的山拗里,一次,从沙滩上偶尔走过,突然发现山凹中的渔村像个巨大的风字形状。因为石屋的错落有致,应该是个繁体,在苍茫的海天之下,显得格外地内敛、肃穆、遒劲、古朴而传神。
我为这个发现暗暗震惊,兴奋不已。
原来海风的故乡就在这里?那么一次次的海风吹来,都是回家,都是一种重复和辨认。那些把名字写在海上的人,他们和海风有着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血缘。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只活在海上,他们去了,小岛像死一般沉寂,他们回来,海风才会真正复活。
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活在海上,活在海风之中,活在那种恍如隔世的虚无和寂寞之中,活在那种坦坦荡荡的视死如归的豪迈和豪情之中。
我常常在倾听着海风,身体里的一部分一直在悄悄地醒来。
海边的日子是极其寂寞的,仿佛一切都被海风带走了,带进遥远无边的空洞之中,除了礁石、军营的石屋、剑麻和棕榈树这些坚硬的事物一直存在,一切都随海风飘去。在海风中,也让我最终学会接受世界里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虚无,同时,接受海风突然降临的复活、狂欢与真实。
多少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小岛,仿佛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比如时光,比如梦想,比如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