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站在樟树下慢慢抬起头,1907年7月初的一个黄昏,晚清的天空阴云密布,铅色的云块看似凝然不动,瞬间,风起了,樟树的树冠发生了动摇,乱云随即扩散,游离。
这是大清王朝覆灭前的第4年,中国的封建帝制已绵延了2128年,在他的心中强烈渴望着一场狂风骤雨迅速到来,荡涤几千年的罪恶与腐朽,他看见了一个最后的王朝在风雨飘摇的半空中摇摇欲坠,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头顶上,飘下一片樟树叶,又飘下几片,他诧异地扶了扶黑边高度的近视眼镜,雨就下了起来。
他依旧未动,站在树下。在几步远的地方,雨越来越大,周围的一切很快形成模糊不清的影子,警察学堂的小楼在雨幕中变成若隐若现的轮廓……此刻的雨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头顶的是另外一场疾风骤雨,是头颅里一直醒着的雷电。
这是一场演示和预兆,过不了几天,就在这一排笔直挺拔的樟树下面,将会下起另外一场轰轰烈烈的血雨,响起震惊朝野、摧枯拉朽的革命党人的枪炮声和呐喊声。
1873年,他生在浙江绍兴富商家庭,自少年时代就喜欢天文算术,常常独自一人半夜用自制的天文望远镜,仰望星空,探寻奇奥。甲午战争后,《马关条约》的屈辱,戊戌变法的影响,使这位文质彬彬的绍兴青年.霎时热血沸腾,从此开始对天下事关心起来。
他仍然在注视着樟树,密匝匝的树影仿佛形成一体,雨水击打着的树叶偶尔悸动几下,警觉,凝重,仿佛埋藏着千军万马。埋伏在安庆的天空下。
雨停了,他慢慢走去,猛然转身,在七月的黄昏天空突然出现大片的火烧云,一排排樟树像大地缓缓举起的火炬,万人涌动,呼晡远去。
1903年,徐锡麟得到“公费”去日本考察的机会。到了东京后,正赶上留日学生“拒俄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目睹留学生慷慨为国的激昂,徐锡麟深受触动。
他回国之后,恰恰又发生邹容、章太炎因撰写反清文章而遭逮捕的“苏报案”,这使他更加看清了清政府的黑暗与凶残。
出于对当时沙俄瓜分我国东北的强烈义愤,他在操场上竖立一座俄国人的草靶,每天以手枪实弹射击。
樟树目睹了这些,它选择了沉默。但是它一定保存着那个时刻最新鲜的嘶喊和热血,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安庆城,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着樟树制造的木箱,这个是世上保存书籍、衣物和字画的首选容器,同样可以保存时间和回忆。
这几棵樟树已经在这里站了百年,它并不一定记得当年那个仰望和凝视的人,当然,它也不知道,时间让它们一直站在这里,是为了发生在身边一件震惊人寰的历史事件。这些,对樟树来讲,不过每年的树叶长了又落,天空云聚云散。也许,那个曾经和它并排站立的人一直站立着,从来没有离去。
1905年,为开阔视野,徐锡麟到上海。见到了浙江老乡蔡元培、陶成章、章太炎等人,并加入了“光复会”。这标志着,他终于成为真正的革命党人。
这一年,徐锡麟还结识了秋瑾,并介绍她加入了光复会。
后来,徐锡麟怀揣表叔俞廉三的推荐信,投奔安徽巡抚恩铭。
在古城,当我一站在树下,就看见他缓缓地走来。
樟树仿佛浑然不觉,而我也只能倾听他的脚步声,慢慢走进树明,进入樟树特殊的药味芳秃见,走进1907年那场大雨。一个活在樟树里面的人,活在非人工制造的墓地里,站立着,自己成为自己的木碑。
就在临行安庆前,在老家绍兴,徐锡麟与秋瑾会面,共商大事。他希望秋瑾在浙江急切寻觅革命人才,训练队伍,待时机成熟,浙皖同时起义。
1906年9月,徐锡麟抵达安庆,见到恩铭。
1907年初,徐锡麟被恩铭提升为巡警学堂会办兼巡警处会办。
樟树下,安徽巡警学堂悄然矗立(今安庆二中),它是1906年清廷令各省办巡警学堂时创办的,是清政府专门培训巡警骨干的场所。
在这个世界上,樟树可能是比较普通的树种,即使在他的浙江老家也处处可见,他就是从家乡出发的树,来到这里。而树的本身是不可移动的,但无论是移动和停止,最终都是发生在土地上。
这是安庆城里生长年岁最久、也最高大的树,历经了百年孤独,依然挺拔耸立,正气凜然,郁郁葱葱,撑起安庆百年风云多变的天空。
安庆的樟树和他都同时保持着当年的那个安静的瞬间,在沉默,在伫立,在远望。
就在这个树下,是我上初中的地方,我第一眼看见,就是这么高,这么大。
一年放暑假的夜晚,我们几个伙伴悄悄钻到树下,迅速攀上一棵缠满樟树的藤树上,老藤悬浮在两棵樟树之间,粗壮、结实且坚韧。我们躺在藤条上许久许久,从樟树的缝隙里看天空中的星星,感觉特别地深邃高远。一截藤条枯死了,一个伙伴掏出火柴一点即燃,我们还没反应火龙就蹿上去,把黑暗的大操场照得通亮。当我拽着藤条滑到地面,火舌直向樟树猛扑过去,就在此刻,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一阵狂风,紧接着大雨瓢泼而下,下得那么突然,我们呆若木鸡,毫无反应。
火瞬间即灭了,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阵雨,富含油脂的樟树是极易被点燃的,而且十几棵樟树几乎连成一体。过了几天,当我们偷偷去察看时,发现藤条上什么痕迹也没留下,怎么也找不到失火的那根。
1907年7月6日凌晨,一排排樟树在晨霭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仅仅睡了三个小时,徐锡麟起身,装束停当,前往巡警学堂,早晨八点钟,学生集合完毕。徐锡麟一身戎装,对学员开始训话。不久,安徽巡抚恩铭乘坐八抬大轿来到。在众人簇拥下,他迈着四方官步,在樟树的巨大树阴里缓缓前行。
看见操场上军容齐整、群情激昂的学生列队,恩铭为之一振,他清了清嗓子,正想说些什么,台下的徐锡麟忽然一个箭步上台,立正行礼,大声报告说:“大帅,今日有革命党起事!”
一个革命党人立即掏出一个炸弹,直朝恩铭投去。可惜,炸弹未响。恩铭惊恐万状,一惊起身。“何人起事?革命党在何处?”徐锡麟从双靴中拔出双枪,大声回言道:“卑职是也!”说着他,他连发几枪,子弹全部打在恩铭身上。
徐锡麟纵上高台,大呼:“恩铭已经被杀,快从我革命!”学生们在徐的率领下,直攻巡抚衙门。恩铭卫队先行抵达,已经在周围戒备森严。于是,他们改攻军械所。
清军发起疯狂猛烈的进攻,攻克了军械所,徐锡麟被生擒。
当日,发生在安庆的徐锡麟刺恩铭一案震惊朝野,清政府一纸电文:速决徐锡麟!审讯者要徐锡麟写供词。他提笔疾书,立刻写了千数言,写完后自己低声诵读几遍,又推敲修改,仿佛是在自己的书房中。最后几句话是:“我自知即死,因将我宗旨大要,亲书数语,使天下后世,皆知我名,不胜荣幸之至。”
行刑之夜,安庆城狂风大作,暴雨如注。樟树拔地而起,笔直的闪电把7月7日的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
凌晨,在安庆抚皖东辕门外刑场,几个刽于手剖腹取出徐锡麟心脏。挖出的心脏先祭祀恩铭的“在天之灵”。然后,恩铭的卫兵们将这颗心脏炒熟下酒,狂饮一夜。
徐锡麟慷慨就义,时年35岁。
天空如果无法安葬一个人,让树去完成。一百多年过去了,当我们沿着这一排樟树朝东拐向南,是一条古城的寻常小街,它的名字叫锡麟街。这是我自小天天走过的街,也是我一生最长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