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深处,105国道穿过崇山峻岭,无尽地延伸着,把响肠古镇远远地抛向路边。
多少次经过这里,看着古镇在车窗前一掠而过,总是不能停下脚步。
今年初夏的一天,我从岳西天堂镇搭乘了一辆农用车,终于来到古镇的小街。下公路向左拐踏上小石桥,一座古塔赫然矗立在眼前。斑驳不堪的塔身涂满了红白蓝多种颜色的彩绘,看着有些俗,不伦不类,但是,骨子却依然坚固,庄重里袒露着质朴。像一位云游四方、落拓不羁的和尚,倦了累了,在这里打个盹——我感觉到他醒着的部分,也许是为了等待我的到来。
转身几步就是小街。
清一色明清时期徽派建筑,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青砖黑瓦和墙面上爬满的青苔,风化严重的墙体就如雨水中长期浸泡的破旧棉絮一样。
一条麻石铺就的小路穿镇而过,弯弯曲曲,如同山风中随意拋出的绳索,从没有收回的意思。
我没有看见一个人,没有看见一只家禽。
转弯处的门楣上方写着黑色大字“铁匠铺”,残缺、剥落、霸气而咄咄逼人。我停下来朝门洞里望去,一个异常壮实的男子站了出来,木讷,毫无表情,紧跟着的一个小女孩迅速藏在他的背后。对峙了几秒钟,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寂静从四面八方直接向我冲撞过来——铁匠铺早已不存在了,而我分明感觉到风箱正在越来越快地推拉着,眼前蹿起呼啦啦的火焰,众多满面烟灰、浑身油汗的汉子正在抡起大锤,在我的意识里重重砸下,砸向我。之后,那个声音一直在我踏着麻石的脚步声中久久回响。
小街左边,有一栋木质作坊,小楼的外墙坍塌了,露出楼梯和二楼房间,这个横断靣使我有机会看见小街和古镇的内部:楼底堆满了陈年稻草,草堆里胡乱丢弃着散架的水车、禾桶和一些残缺的农具。这里很久没有住人了。我站在那里,极力拼凑着往昔这里的原貌:人丁兴旺,犬吠鸡鸣,屋前屋后堆满了收获的作物,还有什么我实在想不起来。
为何家家的房门都紧锁着?
几乎一样的双开木门,高大,厚实,气势。门框四周镶嵌着工艺精美的铁皮图案,让人意识到这里曾经的主人家道殷实、富足。但现在,这座古镇是紧闭的,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我犹疑不决地蠕蠕而行,感觉走不出这条小街,更无法返回。
我开始漫不经心地打量这些无人居住的房门上的铁锁。各式各样的铁锁都已经镑蚀成为一个个铁疙瘩,它们悬挂在风中,不为所动。它们锁住古宅全部的秘密,也同时锁起了古镇冷清、闭塞和陌生的寂静,但是,唯一没有锁死自己。
此刻的安静中,所有的锁都是一样的。
突然听到隐隐约约的流水声,几经寻找,才发现水声是从小街左边的一个河道里发出的,那里杂草丛生,异常茂密,杂草上面堆满了红色和白色的塑料袋和破烂的衣物,一个毛茸茸的洋娃娃玩具显得格外显眼刺目。
看不见的河水仍在流淌着,周围的一切都在安静的流水中继续,小街就像一条搁浅的鱼,不愿动弹,不肯醒来。
看见一间唯一没有上锁的大门,我轻叩几下,轻轻推开,厚重结实的大门吱呀一声,发出惊雷般响声。我看见一个庞大的厅堂,圆柱林立,气势非凡。三进庭院显得深邃而神秘,天井里阳光笔直射下,从光洁的青石板上反射过去,使人感觉眼花缭乱。转身发现对面有个高高的楼台,酷似古时戏楼,大概就是吧。再抬眼看见许多牌位,我猜想这就是曾经显赫一时的方家祠堂。
大厅里摆放着一个大八仙桌,周围是长条木凳,我坐上去,桌面上竟然一尘不染。
隐约听到戏台左边房间里有轻声说话声,走近看见一个黑洞洞的好像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有两三个老人在饮酒,他们木然地看我一眼,嘴里嘀咕一声算是打个招呼,我迟疑一下,慢慢退出,把大门轻轻掩上,一口气在小街上走了好远。一直走到一座石桥上,放眼望去,周围都是郁郁青青的大山,古镇正好落在它们的最低处,青翠的影子覆盖下来,整个小镇在纯净山岚的青烟中微微飘动。
终于在石桥边看见一个人家,两个老人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他们开了一家极小的商品铺,老人站在店内看我一眼,就转身进了里屋,打消了我向他询问古镇的念头。老大娘和她女儿正在做饭。我好奇地站在锅台边,看见老人正往炉膛外面抽柴火,弄灭。我知道饭已经快熟了,稍稍焖一会就好了。年轻女人端着一个蓝边碗放在饭头上,底层放着辣酱,中间是切碎的咸菜,最上层是码放的腊肉,我知道这是岳西大山里最普通也是常年吃的菜,也可以说是最古董的菜肴了,鲜辣味重,色泽厚黑,即使在极其炎热的季节也不会腐坏变质。我明白,这可能也是响肠古镇地地道道的味道。
老人挽留我吃饭,我笑笑客气地拒绝了。
走过石桥,前方豁然出现一大片平地,正在抽穗的水稻田一直蔓延到很远的山脚边。那边山峰连绵,奇峰突起,古镇在这里断然而止。
水稻田隐约闪烁着明明灭灭的水光。转过身,看见古镇犹如一截随手丢弃的草绳,它从来不想放松,也从来不能抓紧什么。
响肠古镇曾经是大别山十万大山中南接安庆府、北连六安的一条重要的“茶马古道”,商贾云集,商旅日夜川流不息。
古镇上的人大概搬到公路两边去了。我在一个中午悄悄地经过这里,而古镇已经过了千年。
在我来之前,就是这座地处大别山腹地、皖鄂边界的遥远而寂寞的古镇,走过汉武大帝和司马迁,走过曹操三十万征吴大军,走过王安石、乾隆皇帝,走过刘邓挥师南下的百万大军……
他们几乎翱和我一样,没有停留,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