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某个下午,一个人在江边,我躺在柔软的江滩草地上看羊。
五月的下午本身就是一只羊,或者充满着羊的气息。有羊参与的风景使我感觉宁静,江水一直流淌,已经感觉不到流淌……江心偶尔驶过的驳船,还有飞来飞去的白鸥,几片白云,岸边的防洪林遥远、逶迤,三三两两的羊只把这个零碎的下午串接在一起。
临时性的风景,在我眼前打开。变幻或者变化着,一切都是古老的、遥远的,最终使我感觉慵懒、昏昏欲睡。
翻开随身带着一本书,是匈牙利作家伊姆雷的《无法选择的命运》,在我眼前,一本书打开着,同样也是风景,是人,还是羊的风景?
这是一部描写二战时期纳粹集中营的书籍。
为什么一个世界上最善于思索,最崇尚理性,出现许多哲学大家的国度,却做出反人类反文明的集体毁灭行动?不是一个人的扭曲,而是整个民族的堕落?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问题。又是什么冥冥之中神秘的魔幻力量,一夜之间,就把一个优秀民族驯化成羊群,最终成为狼窟?
不要说在统治者眼里,就是在所有人的眼里,都希望别人成为羊的风景,使它占有的欲望无遮无挡,从而轻易建立以自我作为中心的霸权秩序。
德国哲学家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一书中曾经这样写道:大屠杀并不是现代文明和它所代表的一切事物的一个对立面。
这些话引起了我的警觉,我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阅读,就是亲历。
看来,我以前读书的方式全部错了。倒不是过于沉迷于故事情节,痴迷于优美而浮华的句子,顺从于作者的表达和输灌,我从来没有通过思考学会在一本书中的拒绝,就像在疾病中顺从于任何医生和药品,我明显是被动地。我的毫不怀疑的接受,使庸医变成绝对权威,一切立即披上合法的外衣;使每一个剧毒的药方,在错误的时间和地方错误地畅通无阻;使本来只有强盗和刽子手所拥有的刀具立即变化成对生命的呵护。我想,身体上疾病最终造成灵魂的痼疾,这是无可挽回的命运,这种普遍性——群体无意识的疾病,无疑是任何一场政治流感,扩散到每个地方。
我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生理上的快感,精神上的麻醉,还是灵魂的解脱?当我对一位作家产生崇拜,死心塌地的时候,崇拜就是丧失,就是遗失自己。在作者清醒的迷宫之中,最终迷失的可能就是我们自己。
羊在东西方都与宗教紧密联系在一起。
说起宗教,我一度疯狂地喜欢上北村的作品,它充满着宗教性的狂热。他是国内作家群体中一个信徒,他那里的人群是清醒的,痛苦、挣扎和绝望。一再反抗的重复造成反抗的无效性。却无法抵抗,与他的作品不同的是,人物失去了抵抗,连放弃的能力都已经失去。北村大肆宣扬一种宿命和人性轮回,他笔下的人物不可挽回的命运使我束手无策,在铁定的结局里,大量地死亡,排斥了我们的参与,终结了我们的思考。他封闭式的写作,最终使他和作品失去生命的终极意义。而作品充满着自觉或开放式的迷途,却最终没有带领我们突围,如同羊圈的木栏,封闭着……但是,针对羊的特性,这种封闭毫无意义,因为世界上随处可见的羊,使木栏敞开着,永远无法关闭。
《无法改变的命运》,虽然写的是二战时期的集中营,它的外延不可能仅仅在这里,我直觉地看见人群中的羊群。如果说羊群无意识,肯定是我自己失去意识。驯化,是驯化之后的意识,羊的理性是驯化者最好的武器。
我说,理性就是心灵,难道羊也有心灵吗?
对于羊群,在血统论的意义上,世界的羊仅仅属于它们的整体,对于其他地方的羊,已经是局部的,分裂的。而分裂就是对抗,罪恶与罪孽,这个监狱和那个监狱,永远不会和解。
我的案头上有一本《我的奋斗》,它是西方一切宗教意义上的虚假和虚伪的顶峰。一旦人的思想被纳入一个轨道,一种模型,实质上就是一场灾难的前身。正是因为战后出现许多有正义感的作家,他们在写作,不如说是在反思,把写作当成一种真实意义上的忏悔和祈祷。当然,这是自觉的,并不是强迫。更不像我们邻国的日本,但是,我知道,日本出现过世界上伟大的作家,他们生活在那里,却无法生存,几位作家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提前结束了在狼群中的生涯,他们无涯。他们选择了自己最终的权利——死亡,通过文学,不通过生命!
更为可悲的是,羊被狼吃掉的时候,更多的羊就在旁边吃草。它们的无动于衷,甚至,立即获得了安全感——暂时吃饱的狼不会马上对它们展开新一轮攻击。有羊的日子永远是狼的节日,狼的精神圣餐,它们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彻夜狂欢。
任何田园式的风景里面,不能不有羊的漫步,这是一种不可短缺的色彩……羊点缀的蓝天是淡蓝的,白云悠悠忽忽。我见过一幅国外画家的画,森林、羊和蘑菇,安安静静地美,和谐、宁谧,充满着萎靡不振的异美。这种宁静充满着恬静的虚假与完美堕落,让我感觉一种异质的不安和唐突。
下午的江滩上没有一个人,有羊在吃草,或者说草在吃羊。羊不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正如我不知道它们在想什么一样。
然而,在中西文化中,羊是唯一可以沟通的共同的精神符号。
所以,这本书对于任何国度里的人们,仍然很轻易地找到共鸣,或者再创造。按照巴特的文学观念,作者死了,我们可以任意想象和发挥这个世界上关于羊存在的一切。
在中国古代造字上,羊大为美,有猪为家,看来,人是依靠动物来活着的,当然是驯化之后的动物。我差点忘记了,人也是动物这个概念。
看见报纸上的报道,仅仅北京一地,一个冬天就消耗了上千吨羊肉,这是来自内蒙古大草原上的美味,同样,沙尘暴也接踵而来。
羊的善良、平和与它优雅的外貌,成为人类一道永远崇尚的风景,安谧、吉祥和喜庆,成为祭奠的最高的贡品。最后,成为一种生活安定的象征。
我轻轻合上书本……一直看着身边三三两两的羊,它们的安静使我暂时安静下来。但愿我们人类的悲剧不会在羊的身上发生,不会像瘟疫一样蔓延着。
继续躺在江滩的草地上,我不知道现在是在看书,还是看羊?
一群羊踱来,一只羊踱去,它们无视我现在的存在,如同无视它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