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八点钟的情节,光线黯淡,雨丝从空中有一匝没一匝地扯下来,地潮了一回,一把筢子——齿和柄上坐满了水珠,一只粪桶在地沟边好端端地趔趄了一下,一堆撇下的菜帮,在地头腐烂,还有园中的月亮菜被丢下一串,套牢在藤上发愣,不再往前走。几只吊罐状的丝瓜,粗鲁地悬在树杈上,渐渐变黑。这些都是不久前时光精心勾画出来的,眨眼就显得过时了,你不要不相信,这没完没了的情节一如既往地编下去,处处都有与自己意外的心情。
有两个村妇在路上走,一个洗衣的方口塘,每天都将她们意绪清洗一回,她们边走边说着话,人走,话也走,心情也走,不知不觉的事就这样发生,我看不出惊奇,从村口走进来,再从村口走出去,那儿有一座桥,不是古人也不是近代人留的,是今人造的,未走样却变老了。这无需记着,一些事记着反倒沉重,不如这些村妇,哪儿说话哪儿丢,哪儿想起哪里捡,搬来搬去,像倒腾家什,有时又不如找一件东西装着,慢慢享用,不填肚皮,填心胸,填得舒舒坦坦的,浸满肥皂沫的衣服带出去,清爽的干净衣物被带回来,这每一天的生活,就一页一页地被打开,不新,也没有尘埃,亮晶晶的,干爽,处处都有阳光的气味。哪怕汗水在另一件衣服上产生,发出熟悉的体味,有麦子,棉花的气息,也有粪土、尿臊的气味,新的白天,又意犹未尽了。古老的棒槌声穿过每一个早晨,打开每一家门户,雀子在晾衣的两棵树支起的横杆上,叽喳不歇,跳来跳去,一声猪哼,一声鸡啼,热闹了,村庄的人早起,早起者还有麻雀,它们隔了若干年,不知从哪个地方又转回来了,它们比来比去,还是村庄好。
仍是几十年前的鸭声,它叫我一下子回到童年。我奔岀门一看,全变了,就一样没变,是那声音,还是鸭祖宗的,真是鸭祖宗的,我跟这只鸭子没两样,我离开村庄多年,仍住在村庄,留在村庄的心情仍没变。
村里没有多余的东西,哪怕一条红铃虫,也是村庄的,它使棉花充满惊险,但它又给村人增长了见识与智慧,谁说它不是这样跟村人游戏了一辈子呢?还有地老虎,把嫩芽一口一棵咬断,因为它只会干这事,它干了这事,村人才会蹲下来认真打量自己的苗,否则撒手不闻不问,就吃便宜饭,穿便宜衣,也无需认得地老虎,更不用为地老虎费神了,这当然不好,倒使村人一劳永逸懒上了天,只剩下动物的本能,没有了做人的精神,村庄还有意思不?时间真的有用场!给人,也给一条害虫。
一天,我发现了一群白蚁,在院子的枣树上,爬来爬去,不怀好意,植物们承担了多少风险啊,我等到中午12点,这时一树残留的红枣落在地上,一支竹竿从前等过它们,现在竹竿显得无奈,或是难耐,倒在草丛里。白蚂蚁是否找错了对象?如果它不能被枣树拒绝,就要把一个生命变得空空洞洞,里面放进它们的生活秩序,无论外面的天空有多大,它们也不会在乎的,它们只要自己那么一点点,足够,它一样会感到自己的天地大得很,这是否也是人或其他一些生命的感觉?
我常常坐在院外水洼边,心满意足,和村人为收几袋豆子心满意足,打一斗芝麻心满意足一样,我赏着鸟语,鸟也需要它忠实的听众,我就这样悄然安详地活在一个小村落——另一个标准的大千世界,不敢放出声音来。
天好空,地好大,天地无边无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