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在脱衣裳的时候,人却在一件件地加衣裳。入在霜和寒气中把自己包裹起来了。手套,皮祅,绒帽乃至具体到耳捂子,但是却无法封住眼睛,它是人的雷达,人只好把自己加厚,戴上一只口罩,发出的声音也很含混……那就彻底静下来吧。“静下来。”是这个世界当下对人们的要求。
说够了,喊累了,笑疯了,哭哑了,这时都闭住嘴巴。沿着林荫道走,或者隐身于一片园子里,月桂还在放香,月季也不示弱,一串串冬青果、樟树籽沙沙地落下,在一切嘈杂的声响里头,世界是如此的不可调和。可是树总是安静的,安静地变粗,长高,直到某一天,我们发现门前的树合抱都拢不过来的,才感喟世事是多么迅速地变换着。一些人来了,一些人离幵了,而一棵树却没有吱一声响。渐渐地,鸟雀们来搭窝,并在某个季节觅树籽充饥了。一棵树就是一本故事集,厚重的感觉都在粗栃的树皮上,纹理间。有的树空了心,但就是不说一句话,每年都依旧泛绿,甚至浓荫匝地,可是树也有支撑不住的那天,即使你不锯它,它也会被风扳倒,它的身体并不是不衰老。一棵树也有无以栖身的时候,再看看一个人的命运又会发生怎样的变迁!
人有时在说话,但别人听不见,是自己对自己说话,不然,怎么会使用表情、眼神和手势呢?那也是一种话语,参与了对外界的评价。这便像树,树在夜里,在狂风暴雨中,积雪断枝时,它是战栗或疯狂的,它不只是说话,甚至怒吼或呐喊——这一切过后,复归树的平静。树还是那样伟岸挺拔,傲然不屈,树仍立在最初的位置,树,原来有自己的底线!
树的叶子拍着叶子,制造着涛声。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意译。谁真的懂得一棵树的生活和信仰呢?有谁在与树的对应中看清了自己呢?悬崖上的一棵老松,农舍边的一株腊梅,它们谁知晓谁在独善真身?谁又明白谁在坚守傲骨的清白?唯有崖上的一线小溪曲曲折折地传来音讯,唯有几只爱飞的小鸟兀自留下鸿爪的雪痕,唯有山风劲吹,把大地一次次惊醒,它们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静默。静默使所有的赞美黯然失色!
一个人就是这样走近树,走进了森林的深处的?看那一条条山脊,一条条毛路,你就知道每一片森林里都不缺乏人的,从这些路走出来的是人,走进去的还是人,开路的是人,迷路的还是人。树有过迷路的历史么?没有!树的路在天上,与鸟儿是同出一门的。而人,是多少年后才发现天空也藏着路,从风筝到飞机,到卞审飞船,人是受了树的启迪的么?树往高处长,鸟往高处飞,似乎都是在挣脱某种羁绊。鸟的聪明使鸟的挣脱更显彻底,种子都放在树顶上了,因而风险就更大了,它的家像吊在空中的阁楼,这是有羽毛的生灵才甘愿冒的风险,树就是那么实诚的样子,从泥土或岩壁上站起来,先将根基打牢,再图向空中发展。“拋却原有的高度。”这是所有生命的共同追求。树、鸟、人,没有一个不是拼死努力作为。但谁又有福荣归故里了呢,谁又越过生命极限了呢?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后来者,一荏荏、一代代,就是这么认定一个理,在死亡、灾难、宿命中谁也没有让步。
树和鸟让我们发现了自己的天空。或者说,人是无法拥有真实的天空的,但你完全可以放达起来,高远起来,一个人的心胸仅仅能撑船不行,还得盛得下大海。这样,你所见识的,全是你能预料的,你所面对的全是你俯视的,你就有了一种不可摇撼的大树的镇定与力度,也有了鸟儿展翅翱翔的快乐与从容。
由此也要懂得:人是自己的,更是世界的。走进森林,走向大海,走向青山,树是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