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的某幢筒子楼里，我穿梭了若干年。
我熟悉那狭窄、阴暗、肮脏的过道。若干年来，上上下下，一层层地绕过堆放蜂窝煤、废纸箱等存放杂物的楼梯拐弯处，顺着布满铁镑的扶栏，敲响一扇剥落了陈漆的旧门。间或爬上最高的平顶，在那一次比一次更换着更为气派的广告牌的缝隙里，眺望小广场上晴天里坐在草坪上晒太阳的老人。
时间是如此的宽容，又是何等的残忍！
在一张棋谱面前，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我每次出其不意地光顾，朋友都是坐在过道里与他对弈。他眼睛的眼袋在一缕烟草气息的紫烟中浮现，他就这样神情专注地面对着一盘棋，注视着当下，我仿佛能听到老人内心里回荡着厮杀的咆哮。对手，就是我的仁兄，他凌乱的头发露出了绞尽脑汁的破绽。这两代人，在一张棋谱上拼杀着男人的血性、智慧，换取乐趣。这是赋予光阴意义的千万种方式的一种，只要坐在界河的两边，他们就立即找到了当下的角色5在最眼前的事件中走进了具体事物的过程，在时光中对峙，也是在时光中消耗，在时光中行走，也是在时光中获取。在一局接一局地搏杀中，找回各自的存在。
“这是一个晚年丧子的老人……”仁兄简略地向我介绍过他。可想而知，严酷的现实对老人的打击该有多大！他也许只有沉默，在沉默中忍受悲痛的煎熬，在沉默中接受赐福的遗忘，在沉默中寻觅宁静的慰藉。但沉默绝不是治愈心灵创口的良药，它更需要内力的冲撞。也许正是这一盘盘棋救助了他吧，他对着那一枚枚棋子来挖掘生的乐趣，来完成他愁苦的诉说和被亲情意外的割舍。
他一定哭过，大声悲号过，体验了那种痛不欲生的压抑和绝望。但他努力地克制住了，并让这祌痛渐渐地远离身心。努力，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置换这种时间的方式。他宁可守口如瓶，也不要世人的悲悯，这是一颗经历世事风波的心做出的多么明智的选择！接受和承载，对于一个不幸降临头顶的人而言是最佳的。棋是平息苦痛的刀戟，他对于一个男人，其一个在生活的瞬间失去重心的老人，就是被风浪打散了船只的一支橹桨找到的彼岸。
他死死地缝合命运向他炸开来的这道裂口。
作为一个移动棋子的入，棋子对他而言巳取消了空虚和无聊。棋子就是他的语言，也是他的所有，是他凭借自我接受游戏规则中失败与胜利冲撞的演习。他把自己放在棋子里浮沉，在这熟悉的楼道间，一呼一吸都是一成不改的，生活发出锅碗瓢盆的响动，发出孩童般成长的笑闹喧哗，发出日子里最真切的声息，其实也就是被依然鲜活的日子包裹，与这个世界发生着须臾不可缺的关联，跟着时光向前，很多的往事都丢在经历的路上了，然后又渐渐被衰老的机能蒙上尘垢。这种滋味，也许一个迈入老境的人更能懂得对生的珍惜。
一次次我穿过这座筒子楼脚下的市民小广场，只要天气晴好，上午十点钟或下午四点钟，就有一群群老人来到这里闲坐。有的聊天，有的沉默寡言，有的迈开碎步转悠，他们，都曾是一个时代的推动者，他们与一个时代互动过，并洋溢着生命的光华，铺张着生命的热情。他们矫健的青春瞬间已成为往事，已消耗在时光的过往里，时光的魔力吸光了他们的热情、智慧和能量。他们比谁都更加明白，也更加懂得生存，故也就更加珍惜。也许就在当下的一群人中间，明天就将不知不觉地少掉一个，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的谈天说地。生是他们正在完成的作业，死，是另一篇作业，必有的答案已消除了对与错。谁也不能偷懒、耍赖，何况这样的队伍是永恒的，而这一支只是被后继者目击的一个仪仗队，每个人又都是必经这个队列的预备役成员，把他们的故事碎片缝合起来，就是一部断代史书，不敢说可歌可泣、气壮山河，倒可能生动传神、余香满口。
这时，广场上铜质的现代派雕塑屹立着，闪射着金色辉晕，谁也没有感觉过，它是生命，却又真实地为生命体作了象征。活着的人倒要它来提示、激励。一支支剑麻挺举着逼人的生气，偶尔，池中的喷泉还会制造出江南的一抹烟雨图5草坪上的马尼拉草四季流溢着绿汁，这些老人同样是一座广场变迁的见证者。一座年轻的广场和一群老者的相遇，是生活的偶然，也是时光与命运交臂的瞬间。
阳光下的老人，全是那么顺从，时光改变了他们，包括心境5在阳光下移动着脚步、身子，也就是移动着自己的影子和愿望。他们把曾经绑缚在身上来自外界的东西全部放下来了。人只有在什么也没有的时候，或在等着未知的命运终判的时候，才真正品味平等。他们在社会的规则中完成了游戏之后，最后较量的就是谁的身体最健康，谁能看到最多的也是最有限的那个最后的世界。荣辱在那些浑浊的瞳仁里已卑贱如一掬粪土。
一个人唯有放弃了所有的欲望，才会获得最终的平静。那些经历过许多世事风云的老人，是这样最终找到自己的吗？哪怕这一刻来临得那么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