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山就在众人的脚下,不,云台山也在众人的头顶,从山脚往山顶攀去,绝对少不了一个又一个山道,这山道是用一级级的石梯接成的,石梯又是一块块石头垒就的,一块块厚度相当的条石就这样抬高了来人的身段,似乎不是人而是石头坚持着一股信念向山腰、山脊、山顶挺进。
云台山有多高?海拔不过近千米吧,但它是从北方的大平原耸立而起的,因而也就分外巍蛾险峻,雄姿挺拔,尤其是那峭立的石崖,突兀的岩顶,垂挂的崖面,暴烈的红色石质肌理,都给人一种强悍无比的威压感,这样崛立起来耸入高空中的山峰、绝壁、悬崖,自然有夺人心魂的震撼力,现在我仍然常常回想起它们来,甚至依稀记得山脚下一处端正的字体,那是地质专家留下的一行小字,告诉我这是十九亿年前形成的岩体。
也就是说,十九亿年后我与这里的岩层有一次前生的约定,具体的时间可以不确定,只要我在某一天乘兴而来:不必确定时日,就如同几百年、十几亿年的时光都可以忽略不计——十九亿年前这里是被蔚蓝色海水浸漫的深域,是鲸、鲨鱼、海藻等海洋生物的乐园。这些古老的岩石,比我们的祖先还老;云台山,恰如火铸遍体通红的山体,依然保持着的从海底迸发时的沸腾激情也很古老,古老得已经温柔:整座山被矮小的灌木和稀疏的树林星星点点地覆盖偶尔现出一角放眼尘世的凉亭飞角,偶尔传出佛堂里一声超越尘世的鼓响钟鸣。
一群人在云台山的一座荒废的庙堂外歇息。天气有些闷热,恰逢正午时分,众人口渴,佛堂内灰尘遍布,佛像清冷,蒲团蒙垢,幡旗剥落。在这样的半山腰,是谁曾经坚守己的信俾,要布道而惠及众生?可清规戒清灯黄卷,暮鼓晨钟的清淡无为,是否真的能拯救生灵于火海,真是能寂灭欲望于水火,那就只有云台山的1月来见证了。大片的宝殿、寮房等建筑,在时间中矗立又被时间啃得残破不堪。一路寻来的人们擦着汗,喘着气,拿着相机,胡乱地东拍西拍,毫无顾忌,把十九亿年前的海底煞有介事地观摩个透,却全然忘却了脚下的山顶是从前的海底。有人呼晡,山鸣谷应间,一声声的大嗓门被空气稀薄地传远了,消失了。没有谁表现出一丝惊愕。确实,海底抬升,海水退去,几千年一晃而逝,这里已是一个严重缺水的地方,大家在议论庙堂为什么冷清,树木为何矮小稀疏,几乎难见到野兽飞禽时,一致认为缺水是重要原因。可我却嗅出了山脚下那层层叠叠迁延着纹理却被竹根、树叶覆盖着的岩石泛出韵海的幽幽腥气……
对于在尘世不过仅仅百年光阴的人而言,世界是可视却多么困惑的事物啊。
人在宇宙里,到底站在什么位置才不错位呢?尽管人类发问时闹过许多笑话,但仍然必须叩问,脚下那些深镌在岩石上的汉字,就是人类因叩问而给自己解开一个死结的记录鲁迅先生神情肃穆地眺望远方,坐在一把藤椅上。这是他一生沉思默想的姿态,是他为自己选择的足以穿越一个沉闷而饱吸着雷雨气息的淡定从容的潇洒侧影。时光的底片上已磨淡了多少擦痕,但先生的身影始终是清晰的。历史的木刻刀锋利的锐角仍深鎸在这里,划开了时代的大壑。近七十载过去了,我所望见的先生,他铜的眼睛没有闭上,先生打着纽扣的长袍仍覆着他的膝,先生的布鞋仍挂在他的脚上,他吸着一支烟,这烟火可以想象在每个夜晚明灭不息。它带着烟草的气息,让你听到先生的心跳甚至呐喊。
先生一生在苦闷中彷徨,从绍兴到北京到上海,先生一直在战斗中被迫逃亡,这样的未来实际上在先生留学日本东京时就可预知。也就是在这里先生对国人的灵魂的麻木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有了来自于民族精神的大悲哀、大悲痛。从此改变了拿手术刀来拯救国人的方式,在医生救治肉体与给国人以思想的觉悟这二者选择上,显然先生看高了后者。在鲁迅纪念馆的一张统计表上我惊骇于先生的坚强,一九三二年仅一年时间他以笔为刀枪在报刊上发表的文字就换了69个笔名。陈列室里先生的一本杂文集就换了两次书名——《伪自由书》即使被改成《不三不四集》也没能得以流布于世,只能给当时的文坛留了一个苦涩的幽默段子。先生无处存身的恶劣困境,现实环境对先生的排挞,一个战士对信仰的持守和一个人对自己国家民族的忠贞不渝可想而知,可以说先生已经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民众,与一方恶毒力量在搏斗在奋争在无私地贡献自己。他所要做的是以笔代刀救治国人的灵魂,这种超于平庸者的对国家和民族命运深怀忧郁的责任感和辗转南北颠沛流离的生活境遇,是那个时代那个历史阶段的芸芸众生很少敢于承担的,甚至不惜把自己的身体弄垮,沦为赤贫,躺在病床上。逝世的前一天,还向内山完造写去一张借条以缓拮据。我从那份手迹上读到了先生过人的品格,那是中国忧国忧民的文化人才有的尊严胸襟。先生的一生时光太短,仅56岁;体重太轻,死时仅70来斤,可是,他的精神产生的力量是超倍浓缩的。“窃得别人的火,煮自己的肉”他把自己秉烛燃烧在译成70国文字的良皇巨著钯。先生早已看清自己的命运,他是一头西班牙的公牛,只能以犄角和身体去抵挡长剑,血淋淋的倒下才是他所预料的最后的结果。他真的这样走了。一九三六年,中国还是那样黑暗,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国土,国破家亡的艰难国运,什么入都在叫嚣,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度被一只只黑手搅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先生含恨离去,为他送行的许多民主人士一直把先生送到万国公墓。那是一个人山人海的送别场面,先生的灵柩缓缓向前,黑白的底片至今保存了时间的真实,先生安详的身体被众人簇拥在鲜花丛中v人们对他的哀悼与怀念的巨幅挽联犹如海洋。在当年送别先生的录像前,我欣慰而沉重地看到了历史被还原的一角,一个震撼灵魂永铭于心的送别场面永远给世人一个回头的机会:宋庆龄、沈钧儒、叶圣陶、巴金、蔡元培、邹韬奋等一批人来给先生送行。一九三六年的秋天,一颗文化巨星,一个民主斗士,就这样陨落在尘埃中,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许多年后,我来到以先生的名字命名的公园。这是个周日附近的居民来这园中免费休闲。上海市政府在一九五六年将公园易名为鲁迅公园,并将先生遗骸迁入园中,我就是在园子里得以拜谒先生墓的,瞻仰先生的铜像。在这清净洁雅的花草树木掩映的深处,空阔的一隅,修剪一新的草坪中央,先生很自然地坐在一把藤椅上。这张藤椅曾安放在他当年的上海寓所里,居室的图片上是先生卧室的全貌。靠壁的是一张床,两床绣花的棉被很薄很整齐地铺叠放平,床头有一架双门衣橱,橱边是另一面墙,安有一扇大窗,窗下就摆着一张普通的办公桌,桌上的台灯是燃煤油的玻璃罩老式的台灯,今已绝迹;灯旁摆放着笔架,先生的小楷狼毫就挂在那架上,随时可取,一个烟灰缸,就是今天小贩游村串户时卖的泥做的那种,先生就是在如此的陋室里写下了他对中国命运的忧虑与思考,开出了一剂剂救治灵魂的药方,他完成了一系列作品的构思和写作。每个深夜,灯花在熬耗先生的血,结出黑灰,烧掉先生健康的睡眠,他就坐在一把老式藤椅里写啊写,蘸着墨,捻着狼毫,执笔,运思,飞走龙蛇,像春蚕吐丝,如母牛挤乳。而我看到的公园里的人民,真是无上满足,也许他们有怨愤有不满,不过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懂得放松和休闲,都有着要让自己保持健康的那种愿望。他们爬天梯,踏跑步机,在大旋盘上扭臂,拉吊绳,攀双杠……怡然自乐。再往里走,山亭水榭处,夹竹桃依着一汪流水的堤岸绽放,歌声一阵阵挤出亭阁和回廊,拉手风琴的、拉二胡的、打快板的,其乐融融。一群老人在表演沪剧,吹拉弹唱一看就知是个固定的班子,社区文化娱乐在这样的地方可谓有声有色。先生坐在人民中间倾听应是宽慰了许多,释怀了许多吧。如果先生想养一会目,伴有园子里的清新空气,人们也许会注意到先生威严的脸上逸出一份慈祥的笑容。
纪念馆里展出了先生的手稿和遗物。先生的敬业和严谨是罕见的。他的手稿一律是狼毫笔端正的小楷一颗颗填上去的,如果有错的地方,先生也仔细地将错处划得规整分明。需要添加的,先生就在空格里一个字一个字写端正,那么多的著作先生是怎样用尽了心血来完成的?他确实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了。展厅里有先生的一件贴身毛线背心,绿紫色,碎花头,实在是普通不过的,如果是一个老农穿着也不会显得奢华。先生的一件羊毛长衫挂在橱窗里,那是到北大演讲时的礼服,先生很少动用,藏青色,暗底里点缀着细黑花朵,也是没人看得上的,但这可能是先生最贵重的服饰了,只有在最隆重的场合才穿戴的。一头吃草的牛就是先生最好的自画像。人世间往往贡献最大的人索取的又常常是最少的,若以先生的名望、先生的地位、先生的成就,他所享有的哪样不该是最多的最好的?而先生直到把血滴尽了,把自己撂倒了,也没有去动摇意志,改写信念。他带着对阿Q、小D们的关注和深切同情,带着对国家民族前途的深切忧虑和疗救工程的艰巨,遗憾地离幵了他的时代和土地,他的理想和人民。他以泣血的勇士的化身消失在黎明的前夜,但他仍在牵挂那一间黑屋子里昏睡的人群,是何等的深明大义!在一个满口仁义道德却虚假充斥的社会里,吃人的本质没变,先生的匕首钆到了黑暗政体的心脏,这个秘密被告白天下不仅需要大勇还要有大智,它的惊世骇俗的颠覆力量不正是两千年封建道统所处心积虑维护的吗?如果那种封建的窒息人性的万恶之源的制度没有变,那么,接踵而至的灾难就不可能幸免,那么他就不得不以一个前驱者的姿态大声质问:“从来如此”就对么?
先生站在一个时代的巅峰上,刻画出中国文学廊里一组又一组卑微人物的群像,他们是那样的麻木、委琐、自私、迷信、自戕、绝望、愚昧,是旧中国人们悲剧的缩影。那些可怜的被扭曲的人格和尊严,甚至人性叫人不忍剥开细节。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发现先生指出的那人性的病根还在屡屡发作,先生的超人深刻、冷峻让好多人梳理灵魂时心惊胆寒,人们回避不了那锥子般犀利的目光。有了精神残疾的人,有人格缺陷的人,看到这个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医生,心理是不会自在的,他们怕被先生指岀头顶上那块“疤”,被挖出皮袍下的“小”。如果那严厉的“一”字须一抖,那锥子般的目光一扫描,实在体无完肤,自讨没趣,即使运气不佳撞个正着,要千方百计藏起自己的尾巴,把裤子上的斑迹擦掉,要么逃之夭夭,要么装模作样在先生的名下当小学生。
所幸的是先生的怀表停了。那是先生唯一与时间抗衡的遗物,那怀表是铜质的,表壳有些阴暗,收藏了先生的心跳、体温、体味及脉动的频率。他最知先生坐在藤椅上的功夫,先生在那滴滴答答声中走完自己短暂而勇敢的一生,他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没有看见黎明,但他预见了朝阳和人民的理想未来。他也用不上老花镜了,那曾经帮助他完成生命火炬前行的两个镜片依然在反射先生的目光。观摩的人从对面望过去,会想象出镜片后面是那样一张深虑着国计民生的熟悉的脸,亲切的脸,然而又是爱僧分明的脸。先生的爱是情爱,他面对的是一个民族的灵魂,他要让一个国家、民族真正解救于封建制度的重重枷锁。他呐喊,他彷徨,他忧愤深广,甘作独行的勇士。他站在众人瞩目的高度,他倒在矢如猬毛的箭下……唯有飞沙走石乱云飞度的时空变迁了,一切都安静下来,人们才会原地看清先生,才被他壮志凌云忧国忧民的大胸襟所撼动,才深切体会出他指示给国人何其重要的清醒。
以文化的力量来改变国民的素质,才是真正从人是生产力中最重要的因素来考虑社会问题并改变社会状态,最有力的支点、最好的出路。先生早已找到了这个支点并竭力躬行,无所畏惧,勇往直前,他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遭遇过几多恶意中伤,这就是先生。他把文字化作火药,向沉闷与黑暗炸去,他要打破“那间小屋子”,让更多的人从苦闷与绝望中醒来,带着泣血的歌喉,像小草一样开始了歌唱和繁衍。他相信正义的力量,文明的觉醒,光明的莅临,是要付出深重的代价的,尤其是前行者牺牲的代价为最大,先生做到了。
我来到他的墓前,肃立于先生的铜像下,只有深深地景仰,深深地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