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已经不白,从一根麦秸和树枝里蜕却蝉衣般凡胎,它来到人工的腐蚀池中化蝶,生命的茧没有把它缚住。我赞美白纸,正是它从有机的物质向前行走,直到变成最终的纤维,像忏悔的信徒,宁可让信仰风干在跋涉途中。越过树林和麦地,凝视它就能感受到飞扬的气质和磨难的安慰。
纸的形成过程便是灵魂最后的皈依。它对生命的礼赞是以最后的简单和轻简来实现的。我看清楚它为自己选择的那种超拔的风采,它从沉重的河流那头开始,最终与一种虚无的精神靠拢,它变成最后的纸,它有了替苦难和幸福说话的权利。
白纸的身子并不为着一种空白而呈现,它要把种种惊天动地的画面和现场装进自己的灵魂,这是超越了对自己身体信赖的装载,背叛和忠贞都会形成同一结果。现在,它从复杂的成长过程中还原了自己一个简单的履历,可是站立在它身后的却是日月星辰和山川万物,时光是一分一秒地穿过它的身体的,而它的身体也一直在此之前可以任意性地被改变。它不仅是时光的记录者,重要的是时光在一张纸的形成之前已经堆积得很高很重。当有人去收割谷穗或砍伐森林,那些事物的横陈姿势突然唤醒了削竹为书的祖先,纸幵始了它的暗示性和智慧启蒙,那第一个献出纸的先人由此赢得了永世的骄傲和緬怀。
纸,它给我们的文字以最柔软的温床,纸上飞扬着声音和金戈铁马的壮威,纸穿过滚滚的江河完成了几千年大浪淘沙的历史沉淀,纸把不能留住的思想和辉煌、苦难、耻辱全部降服在自己旗下。如果我们开始寻找,当从一张张纸开始,它把钢铁与崖壁磨就的文字移植在驾轻就熟的腹背。
是纸背负着不朽的历史闯过世事的灭顶灾难。青灯黄卷里,谁一直认为纸有不曾休眠过的疲累和警醒的眼睛,纸在时空的遭际中飞越,代替了无数无法逾越时空的翅膀,它们慢慢叠加,厚积在清冷的馆藏里,似是寂灭了飞翔的欲念,可是,我们谁也把握不住它打开身体的时间,假若有一段历史需要还原,它会情不自禁地站出来指正,并发出某个年代纯正的俚语。
纸同样可以叫我们懂得回避,你去虚拟一个纸上的世界,也可能它要用别样的方式呈现一些年代的荒诞或神奇。你也可以随时把它撕碎或焚烧,像消灭罪证一样不能原谅纸的到来,可是,时光会降福给纸,并宽恕它的荒诞不经之过。它在权力话语的重压下有着青草般的柔韧的体质,它一次次把自己泡在硫里变白,变成没有踪影的卑微和隐身人。最愚蠢的君王也会对纸发出心惊肉跳的梦呓,纸的力量传递着火与砍杀的混杂声,我们应该明白它埋伏在时光里的那些引线s会被无形的手一次次拉响弦索,打开阴暗的地狱之门。
一页纸跨越千年,飞渡的日月弹指而去,我们穿过世事发现生命与公理总是被一页页发黄的纸还原和救起。它是对消逝的时光和世事的一种顽强的抵抗和救援,它在看不见的光阴里,抓住了过去和未来的两端作无限延伸而浬盘。纸,火焰让它死去,雨水让它复生。史官在此泣血,暗藏刀锋,冤鬼赖此还魂,黑与白仅活在一张薄纸的两面,谁敢指代颠倒?畏缩者在心虚里了结残生,而纸,甚至能去绞死一个帝王。
纸里的专制和万世的豁达,让苍生求证。纸直立在时光的夹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