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坡的一边,是大队的林场。透过果园边上的酸刺林,能看到园子里一嘟噜一嘟噜的果子。收麦天,有黄澄澄的山杏、紫红色的李子。秋后,有红红的苹果、泛黄的梨,直看得人咽口水。我们几个小伙伴,便相约着去摘。大伙儿端着按粮食的升子,成群结队、鸦雀无声地去,结果被护园的人撵跑了。不甘心,我和弟弟又借去河湾抬水的机会,去偷杏子。我站在地埂边放哨,弟弟小心地拨过酸刺,钻进果园。不一会儿,只见他装着整整一个“满腰转”(把衬衣束进裤子,扣紧衣扣,杏子从领口里灌进去后,腰围便鼓起来,我们叫做“满腰转”。)的杏子,敏捷地钻了出来。回到家,竟倒了满满一盘子。只可惜,偷来的东西活该不让我们吃,竟连一颗好杏也没有,全部是蛆蛋蛋。后来,我们想了个“买”的办法。我和弟弟拿了平日积攒的九分钱,去大队的园子里,对场长说:“我奶奶想吃香蕉梨,让我们来买。”场长问:“拿了多少钱?”“九分!”他“扑哧”一声笑了:“拿九分钱买啥呢?”说着,把我俩领到梨园里。打眼一望,哇,满树的梨子像灯笼一样垂着,树下是熟透了落地的梨,铺得到处都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梨!看到场长伸手去摘树上的好梨,我们忙说:“不用了,就拾地上的吧!”场长不言语,只自顾自地拣熟透的、软的摘,竟摘了一大堆。他问:“拿啥装?”我急中生智,忙脱下衬衣,包起梨,用袖子拦起来一绑,然后,麻利地抱在怀里。看到我熟练的动作,场长眯缝着眼,笑了。我拿出九分钱,慎重地给场长,一副买卖公平的样子。他摆摆手,说:“算了吧!以后,你奶奶要吃梨,就来说一声。”我俩一边应承着,一边抱上衬衣就跑,怕被人家识破似的。为这次阴谋的得逞,我们暗自庆幸了好几天呢!
当然,最惬意的,要数夏日的午后了。吃过浆水疙瘩拌汤,站在门前,向鹅坡那边望去,当午阳在那里泛起惨白惨白的光芒,仿佛有白色的空气在浮动,对面的树木都耷拉下脑袋和枝叶的时候,我们就相约去河湾“打蛟水”——故乡人把发洪水起浪叫“河起蛟了”,把在河湾凫水叫“打蛟水”。孩子在水里挥动手臂,掀起一层一层的波浪,仿佛蛟龙戏水一般,故而得名。我们脱光了衣服,用石块和泥巴把河拦腰一截,故乡的河很小,经此一拦,水全被拦了下来。不一会儿的工夫,水坝里的水就齐腰深了,我们一个个扑进水坝,打水仗、淹瞎眯,笑声、水声、唱声,混杂在一起,河滩沸腾了!这个时候,河滩是我们孩子的,就连整个夏天也是属于我们孩子的。等到手指上的皮肤被水泡胀起皱的时候,才从水里钻出来。把弄湿的衣服铺在河滩的石头上晾晒着,我们就爬上崖畔,来到鹅坡,不是在地里拔萝卜吃,就是蹲在地边上晒暖暖,一直赖在地头不回去。专等昌盛子大站在门上洪亮地喊一声“昌盛子——”,才从鹅坡地里钻出来,再到河滩穿好衣服回家。走出河滩了,昌盛子他大可山可屲的叫声还在山沟间回荡……
包产到户后,我家在鹅坡也分到了地。先种麦,因阳光太烈,年年赔产,后改种糜谷等耐旱作物。最后干脆作了草地,种了苜蓿。每年耕种时,已上学的我们,都要回家帮忙。父亲扶犁,母亲撒籽,哥哥铺粪,我和弟弟打土块,然后是弟弟坐耱,由父亲牵着牲口把地齐齐耱一遍。春种歇缓时,父亲就蹲在地埂边抽老旱烟,母亲会满地拾柴火,而我们就在地里找吃的。芦拔有红红的根,从松软的地里拽出来,用衣袖擦一擦,像老牛茹草般地吃起来,有股甜味。还有“老鸹枕头”,一种爬地的小植物,轻轻一拔,就会从土里抽出它的根,如果遇到一小节一小节的、两头小而中间粗的膨胀根,那就是“老鸹枕头”了,味甜,耐嚼。再不就是挖“辣辣”
(荠荠菜),找“小蒜头”,倘能找一小把,中午做饭用“小蒜头”来炝盐菜,那就入味得很。
记得三哥考上师范的那年,1982年,鹅坡的地里仍然种着糜子。当三哥考上师范的消息传到学校时,我正在操场上课外活动。代物理的孙老师叫我,说你三哥考上师范了。要知道,那时候考上师范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先要经过预选,而且上面给的预选名额又特别少,只有进入这特别少的名额才有资格参加正式考试,而正式考试的录取率又是十之一二。这样一路下来,大部分同学经过学校预选先就被挡在门外,一部分预选上的,又被比预选考试难得多的正式考试刷下来了,只有少数平时刻苦、功底扎实、又很幸运的“鲤鱼”,才跳出了“龙门”。因此,当时已在脑海中建立了师范难考概念的我,听到孙老师说三哥考上师范的话,不敢相信似的竟然脱口而出:“你胡说!”对我无意中语言的不恭,老师宽宏大量,并没有责备我的鲁莽,倒是几个同学不依不饶,跟前撵后说我没有起码的礼貌。我很惭愧,但因为三哥考上师范的兴奋,几乎让我把这些烦恼全部忘掉。上自习时,代几何的王老师又来教室正式通知我,让三哥明天一早上县去体检。我竭力抑制着因兴奋而狂跳的心,三下五除二做完了作业,不等放学铃响,就冲出校门,向家里飞去,要把这个好消息马上告诉给三哥及家人。走到半路,碰到爸爸,我喘着粗气,说:“我三哥考上师范了!”不知是爸爸没听清,还是听清了也和我一样不敢相信,反正他吼了一声:
“啥?”我也不再解释,转身向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嘀咕:“平时那样怕爸爸的我,今天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勇气,竟有胆主动和爸爸说话!看来不是我不敢,而是平时就根本没有像三哥考上师范这样值得和爸爸说的事嘛!”到家门口一看,铁将军把门。原来三哥跟妈妈到鹅坡的地里锄糜子去了。于是,我折身向河边的地里奔去。一路上,我展开胳膊,细碎着步子,完全是飞翔着到了鹅坡。那时,还没有学会恶作剧,连骗一骗他的想法都没有,就把老师安顿的话一股脑儿地全说了。三哥刚听完我的话,就一屁股坐到了地里,再也不动了,只在那里说着话,像是给我们说,又像是喃喃自语:“本来,考完试,我感觉差不多,但人问起,我不敢说实话,只说考得不行,怕人说我吹牛皮。”他就那样一直坐到天黑刹工。
和三哥一样,后来我们都走出了村子。地要收回一部分,鹅坡的地交给了队上,分给别的户。鹅坡没了地,加上我们常年在外,鹅坡就很少去,也就很少有机会再重温童年时对鹅坡的印象了,只能等年头节下去鹅坡地里转一转,或站在家门口远远地望一望罢了。
2007.04.24
神秘的南山
——故乡地名琐忆(三)
走出家门,沿公路向东行一二里,跨过一个窄窄的土桥,便见一座高峻的山梁横亘眼前。驻足张望,只见山梁呈“丁”字结构,东西是绵延的山脉,形成“丁”
字的一横;从南向北又有一条从山顶顺势而下的梁,形成“丁”字的竖钩,像整个山脉这张大脸上长出的一条棱直、陡峭而英俊的鼻梁。一条七扭八拐的小路从山下蛇形而上,穿过梁顶,直刺云端。去梁上做活的人们,三三两两,散落其间,仿佛五线谱上舒缓的音符。我说的这座山,叫南山;这道梁,叫堡子梁,因山梁上有一旧时的堡子而得名。据大人讲,筑堡子主要为了躲避匪患,因而堡子梁上的堡子建在东西两侧都面临百丈坡崖的地方。面西的坡崖叫杏树坡,坡上一片杏林,到春天满坡的杏花开放,像绯红的云朵一样,很是好看,但近乎直立的坡崖,使杏子熟了也很少有人去采摘,只是偶尔有调皮的孩子在接近山梁的台地上间或得手,总体上处于一种自然的花开花谢、杏熟杏落的状态。而东面则基本是悬崖,站在堡墙上向下一看,连目光也被直接吸引到了沟底。堡子建在这样的地方,纵使有匪能从两边坡崖上爬上来,那也该是早已丧失了战斗力的。堡墙筑得高而厚,堡门修得窄而小,易守难攻。每遇匪情,人们就会放下手中的农活,提上农具,从各自劳作的地方直奔堡子。旧时家乡虽常有土匪出没,因了堡子的险要地势,倒也平安。堡子对于家乡的这种特殊意义,使得它除了自然风化剥蚀的以外,很少有人为的破坏,因而堡子经历数代而风韵犹存。要从山下爬到梁顶上去,到堡子就算行了近一半的路程。
到梁顶后,同样沿着一条十八弯的小路,转身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再平行一二里,便见一个宽阔的躺湾。这个“∈”形的躺湾,就像一个巨人睡熟后自然曲成的臂弯。
这个湾,就是杜家湾。据说,杜家湾曾经住着杜姓人家几十户,后不知什么缘故,举家迁移。至于迁往何处,连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不知道。反正故乡现在的居家里,没有一户杜姓人家。这堡子梁、杜家湾,甚至南山,它们都是故乡可爱的“居民”。
我总以为南山是神秘的,具有一种无法说清的磁性和魅力,这大概和我最早关于南山的记忆有关吧。儿时,母亲经常哄我们跟上她去南山拾麦穗,说麦穗拾回来攒得多多的,能打好多小麦了,就给我们烙“固角”(音。一种小而略厚的饼子,烙时,用顶针在上面誊上小圆圈组成的图案。那可真是人间至味啊!长大后再也没有吃过那样香的饼子了!),这可是非常具有诱惑力的说辞。于是,我们放弃了多少个早晨甜甜的美梦,心甘情愿地跟着母亲,天不亮就去南山的堡子梁、杜家湾拾麦穗。一路上听着草丛中“东方亮”和蛐蛐儿的叫声,等爬到堡子梁,再到杜家湾,就已是日上三竿了。天麻麻亮时还有一丝凉意,这会儿已是满头大汗,连汗衫也脱掉丢弃在地埂边。我们先在地里拾那些没有进入麦拢的麦穗,而后就跟在担麦人的后面,一路从堡子梁上拾下来。路上的麦穗到处都是,特别是在担麦人闪起担子换肩膀的地方,麦穗最多。但一天下来,拾到的麦穗连半篮也不够。整个一个麦季,所拾麦穗合起来也不足一个小麦拢。也许是没有足够多的缘故吧,反正母亲没有因为拾麦穗而给我们烙过“固角”。小时候,吃到那种至今还回味悠长的“固角”,多半是因为过岁(生日)。就因为这,我们有个说法,叫:“妈妈说给我们烙‘固角’,但烙了个老鼠没尾干!”
大概是包产到户前的一两年吧,队上的人们干活,尽管仍然是大集体,但已不再把活搅在一起,而是由队长按家分摊任务。男人们的任务是把割倒的庄稼担回队上的大场,女人们则继续收割。父亲和哥哥去担麦粮了,收割的任务就丢给母亲承担。为了不至于太落后,到我能干农活时,母亲就叫上我,给她当帮手。那天,在杜家湾拔扁豆,队长把任务分好后,我和母亲就拼命往前赶,但不管我们如何卖力,每项任务结束,我们总是落在后头。尽管到扁豆拔完,我的小手都“憋把”了——因为是双手攥着扁豆杆往上拔,在一张一攥中,小手就被扁豆杆憋肿了,再也攥不拢——也无济于事。
尽管南山朴素得跟我的农民父老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依现在的孩子看,也许很是平淡乏味,但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却很喜欢上南山,爬堡子梁、到杜家湾去干活。即使现在,仍然乐此不疲。小时干农活,如果大人让我在后院抱柴火和去杜家湾担粪这两样活之间选择的话,我会没有悬念地选择后者。也许是因为抱柴火扎人,更主要的是在大人身边,抱完了柴火,还要干这干那,不胜其烦。而去杜家湾担粪就不同,长时间离开大人的管束,一路上,可以不急着去目的地,走走停停,歇歇缓缓。可以自由地放飞心情,可以展开思想的翅膀,可以愉快地接受路边变化的景致,也可以和来来往往的人们打招呼、开玩笑……一般到堡子跟前时,就放下担子,坐在路边,面向西面的杏树坡,一边拿草帽扇着凉风,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故乡的山山峁峁、沟沟岔岔。那一刻,心胸就不由自主地打开。正是需要风的时候,梁上的风会顺着你的意愿,不失时机地赶来,用它特有的小手轻轻地在你的脸上、脖子上、胳膊上,以及手心里一遍遍地抚摸,痒酥酥、麻啦啦,舒服得让人想唱起来。于是,你听,山顶上、半梁上、山脚下,传来一阵阵秦腔抒情的慢板,或者高亢的尖板,此起彼伏,遥相呼应……担起粪担向杜家湾的地里走时,风就散开来,快活得在你的周围翻跟头、打滚儿。等把那一担农家肥压到地头,空着担子往回走时,脚步就是极轻快的了,心境也出奇的明朗和清爽。
不用说,南山是有大胸怀的。人们在它丰富的怀抱里,不期然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如今生活在城里的人们,在火柴盒一样的高楼拥挤的空间里,怎么也不会享受到大自然的野趣,也享受不到开阔和放飞。春天,随着滚滚春潮,我们跟着父亲去杜家湾耕地,可以看见湿漉漉的土里,被翻出的蚯蚓、“凿凿蛆”,舒展着身子,刚庆幸见到了阳光,睁眼准备好好看一看春天的田野,不料被回来的犁又翻到了犁沟里,那就索性再睡一段时间吧,等到第一场透雨过后再出来也不迟。六月收麦天,我们和母亲拿上足够的干粮,提上放着麻椒叶的凉水罐,到杜家湾收麦。割着割着,突然会“扑棱棱”一声,一只彩色的“呱啦鸡”(雏鸡)从麦田里飞起来,向湾下的沟里滑翔下去。一只一叫,便听到满山满屲的“呱啦鸡”“呱啦啦”地叫着、飞着,这里一声,那里一声,竞相鸣唱开了。有时会遇见野鸡崽,一踮一踮地向麦田深处窜去,碰到这种情况,母亲是绝不让去捉的。到吃干粮时,我们会每人用凉开水泡一碗糜面馍,连馍带水全部灌下肚,趁着大人倒在麦拢上闭眼小憩的时候,我们就爬到地埂上去摘莓子。只见莓子蔓爬得满坡都是,小心地躲开蔓上的刺,把那一嘟噜一嘟噜紫红的莓子拾到手心里,等攒够了一把,一仰脖子,全噙进嘴里,一股酸甜酸甜的味儿直沁心脾,不等你咀嚼,它们就在嘴里全化了。还有“玛珞”,同样是生长在刺上的一种野果,圆圆的,红红的,如果是熟透了的,那味儿很甜,但如果是没有熟透的,味儿就涩了,不仅里面有核,硌牙,比起莓子来,连味儿也差得远。还可以站在地埂上,欣赏那些野花:山丹丹花红艳艳,花朵的边儿向外翻卷着;狗尾巴花一丛丛,像夜里的星星落在地上,再也不想离开。还有拌碗花(呐叭花),花骨朵向着开阔的四野张开,好像正在吹着高亢的信天游;酷似酒盅的喝酒花蓝盈盈,里面仿佛盛满了清冽的酒,看一眼就能把人醉倒;一种叫铃铃花的,简直就是拴在牛脖子上的铃铃儿,一阵风吹来,那铃铃花随风摇摆,好像满山满坡传来“丁零零”的声音。只要有耐心,还可以在地埂上找到“山羊胡子”(一种野生植物,叶像山羊胡子,能食,味辣),拔上一把,拿回家下饭吃,那味儿是再好不过了。最让人感到神秘的,是中午在杜家湾“站屲”(中午不回家,一直干到地里的麦子收割完,叫“站屲”。要不是龙口夺粮,说什么也不会在杜家湾站屲的,因为中午的野屲上,自然也好像午休了一样,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先前还在比赛唱歌的“呱啦鸡”,这时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地埂边、草丛中,鸣唱了一个上午的蛐蛐儿,也悄然无声,天籁像凝固了一般。正午的阳光很毒,整个湾里白花花一片,几个人在野屲上,不免有些害怕。连割麦也不会主动了,索性躺在麦拢上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