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流苏站在镜子前,“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青青的玉。下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看着自己姣好的容貌与身段,聪明好强的白流苏心里有了一丝自信。但她也深知,二十八岁的她,已经耽搁不起了。时光荏苒,美貌稍纵即逝。她要不顾一切,依靠即将凋零的青春,去捕捉一个可靠的姻缘,哪怕没有爱情。
当徐太太把七妹宝络介绍给范柳原时,范柳原却更青睐美貌优雅、有纯粹东方闺秀风韵的白流苏。面对范柳原的倾慕,白流苏没有退却,她勇敢地迎了上去。她的行为,自然引来了嫂子们发疯似的咒骂和宝络的怨恨,但白流苏却暗自得意。
“她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她心里明白:“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把一切都归咎于女人对男人的依附,男人就如同她向同性炫耀的武器。
残酷的现实教会了她虚荣,这种虚荣已无法抗拒。她要以自己最后的娇艳与生命,来一次孤注一掷的博弈。“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家人虎视眈耽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气。”(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在张爱玲笔下,白流苏是唯一一个与张爱玲在性格上有些相似的女性,她聪明好强,冷静勇敢。张爱玲把世态的炎凉沧桑、亲情的疏离冷漠透过白流苏,表露得透透彻彻、清清明明。在白流苏被白家人的鄙弃逼得“疑无路”的时刻,张爱玲却又“柳暗花明又一村”,很适时宜地让徐太太带白流苏去了香港,在另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演绎更加精彩的爱情故事。
白流苏摒弃了大家闺秀的矜持,不顾白家人的猜疑与嘲讽,毅然随徐太太去香港与范柳原相会。
范柳原从小在英国长大,父亲是一位显赫的华裔富商,由于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父母去世后,他得不到家族的承认,“他孤身流落在英伦,很吃过一些苦”。后来,通过法律,他争得了继承权,获得了巨额财产。但他始终得不到家族的承认,如无根的浮萍,四处飘荡。他生活奢华,纸醉金迷,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当他与宝络相亲,第一次看到白流苏时,他看出了白流苏在家族中艰难的处境,有种没有根似的凄凉与怅惘,虚飘飘的,没有着落,他似乎感同身受。
范柳原不相信爱情,更不指望婚姻,而他内心深处又渴望一份真心与安稳。他见惯了风月场上轻佻妖媚的女人,而着一袭中国旗袍、美艳娇小的白流苏,俨然就是一个“冰清玉洁的真正的中国女人”。在他眼里“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伫立凝神间的落寞与哀婉,眼眸流转间的优雅与清逸,尤其那低头回首间的妩媚与娇怜,都深深地令他着迷。回香港后,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便拜托徐太太无论如何把白流苏带到香港。
白流苏带着结婚的目的来香港见范柳原,而范柳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与占有欲;白流苏旨在求生存,范柳原却意在求欢爱;白流苏要的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而范柳原却只要“生死契阔与子成悦”;白流苏设置的是美色的陷阱,范柳原设置的是金钱的陷阱。
两个人都怀揣欲望,都期待能获猎对方,这场一见钟情的“爱情”演变成了金钱与美色的搏羿。他们吟风弄月、欲擒故纵、漫不经心、相互猜忌……他们煞费苦心地做着爱情的游戏,无暇顾及彼此心灵的感受。
范柳原想让白流苏成为自己的情人,也想得到她的真心。他对白流苏说:“‘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白流苏认为自己是懂得他的,但是她要的是婚姻,她已经迈出了家门,再也回不去了。“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然而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还是没有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抱着这个想法,白流苏无奈而又果断地离开了香港,回到上海。
回到白公馆,无疑是承认了这场赌博她输掉了。这自然招来哥哥嫂子更加不堪的嘲讽与谩骂,她的处境愈发艰难。然而,她只能隐忍、等待,等着范柳原再来找她。“她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她当然明白她的底数“一个秋天,她已经老了两年,——她可禁不起老。”所以,当她接到范柳原企盼她再次赴港的电报时,她毫不犹豫地去了。带着失败者的心情,是一种屈服。“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掺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份。”(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在范柳原终于如愿得到白流苏的那一夜,张爱玲没有放过白流苏欲盖弥彰的创痛。她让白流苏悲凉地知道:“他爱她。这毒辣的人,他爱她,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金钱与美色的博弈,白流苏注定是失败者。对她来说,婚姻仍然遥不可及。她注定要委身于范柳原,做他的情人。
一个星期后,范柳原远赴英国,把白流苏抛弃在一幢两层楼的别墅里。白流苏并不意外,她似乎早有预料。“总之,没有婚姻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在范柳原即将乘船离开香港的时候,在白流苏既满足又空虚失落的时候,这个城市“‘开仗了,开仗了。’谁都不能够相信,然而毕竟是开仗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范柳原便折回家,保护白流苏。
一座城市的沦陷成全了她,成全了他们的爱情。两颗自私的心走到了一起。自私者,原本可仗着一些资本,矫情地假装一些姿态,可是当一个都市毁灭了,生命游离在生死边缘的时候,他们便彻底卸下了自私的桎梏,在荒凉里给彼此一点真切的温暖与依靠,让爱真实地沉淀下来。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两颗心终于得以契合,许下天长地久的承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用一座城市的颠覆成全了白流苏的“倾城之恋”。曲终人散,人生却还得继续。
可现实里的张爱玲,谁来成全她的“倾城之恋”?她遭遇了爱情中所有的痛苦、挣扎与背叛,她没有白流苏幸运,即便有一座城市为她的“倾城之恋”崩塌,崩塌的也只有她生命里所有爱的奢望与绝世的才情。
白流苏的“倾城之恋”得到了爱情与婚姻,而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却令她戒了一世的繁华与冷暖。一代才女繁花落尽,只留下遍野的千秋残红,唯有香如故,倾城依旧。
读不懂的心经
“心经”来自佛语,意为以般若智慧认识自心性体,到达彼岸世界的途径,彼岸的世界何其深奥,何其神秘,何其虚妄……非俗世凡人所能觊觎,所能彻悟,唯其各自念叨各自内心那段难念而又无法言说的“心经”,或许是本能、或许是天性、或许是偏执、或许是变态、或许是狭隘、或许是荒诞、或许……
《心经》是张爱玲的一篇带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恋父情结式的短篇小说,讲述了年芳二十的女孩许小寒与父亲许峰仪之间的一段貌似荒诞且纠缠不清,又不失凄美的不伦恋情。
许小寒把对父亲的亲情之爱,逐渐演变为一种对异性的眷念与爱慕,从自然天伦的父女关系蜕变为恋人关系,进而发展为少女对男子的倾心爱恋与追求。他们彼此深深地依恋着,又隔着伦理之墙的阻滞,骤冷骤热、忽喜忽悲、千回百转,纠结成一段蕴含着性爱情结潜意识的“心经”,一段不合常理的“心经”,虽有些惊世骇俗,但出自张爱玲之手,似乎也合乎情理,她的性格以及她的文字一向是有些诡异、乖戾的。
《心经》里的主角——自恋自私的许小寒,几乎就是张爱玲的一个缩影,她们一样的孤芳自赏、一样的顾影自怜。这样的水仙情结,让两人的身影重叠,而张爱玲又借由“许小寒”的意象,表达了自己对父亲复杂的情感。对许小寒的描摹,也是对她自己毫不留情的剖析。
心理学认为,如果一个女孩没有办法解开恋父情结,也就是没有从这种情感中得到回报,那么,她往往会走向自己的内心,她会从缺失里找到一份补偿,那就是自恋,就是水仙似的人格特征,包括自恋、自爱、自卑、自私,而这样的人格特征再逐渐演变为争强好胜,唯我独尊。张爱玲就是一个典型的水仙人格的女子,她有着浓浓的恋父情结,潜意识里总在渴求和寻找那份父爱,她无尽苍凉的人生,不能不说与她的恋父情结有关。
张爱玲四岁的时候,,母亲因不满父亲抽鸦片、吃喝嫖赌、堕落的遗少作风而远赴英伦。张爱玲整天跟着父亲。那时的父亲是温和而慈祥的,教她认字,读诗书,在她稚嫩的作文上眉批点评。父亲还带她去咖啡馆、夜总会,甚至妓院,所有纨绔子弟寻乐子的地方,张爱玲都跟着父亲去过。这段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在张爱玲幼小的心灵里,是一抹温暖的橙红色。
然而,这种快乐温馨的日子没过多久,父母离异,父亲娶了后母,父亲的爱仿佛不再属于张爱玲,张爱玲有一种失去父爱的恐惧,这种恐惧很快转化成对后母的仇恨,她恨不能将后母从阳台上推下去。因为和后母发生激烈的冲突,父亲狠心地暴打她,囚禁她,在她病入膏肓的时候,熟视无睹,令她几乎命丧黄泉。
从此,张爱玲失去了父亲的宠爱,她甜美的梦被粗暴地撕碎,她的生活再也没有橙红色,只有灰暗与阴霾。张爱玲与父亲的这段温情时光,始终令她难以释怀,为了抓住或者延续这种情结,她极端地一次又一次爱上足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她把爱情葬送于可悲可泣的恋父情结里。
在张爱玲的文字里,常常会看到他父亲的影子,常常会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份恋父的情结,当这种情结得不到回报的时候,就转变为一种自恋、自私、孤傲、冷漠。
在她冷酷无情的文字里,当她偶尔提及父亲,笔墨里总是流洒着温情与眷恋。当她翻看旧书时,看到父亲英文体的字迹,就有一种春日迟迟的感觉,很浓、很重、很温暖。也许,她想借着文字来弥补这份情感的遗憾与缺失。《心经》里许小寒对父亲淋漓尽致的依恋,仿佛把张爱玲一生纠结的恋父情结都彻底而放肆地倾泻出来。
许小寒是一个美丽自私,表面单纯却满腹心机的女孩。“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在一群女孩的簇拥下,在景色的映衬里,许小寒显现出了独特的个性与气质,“她坐在栏杆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天与上海,就是天与地,许小寒仿佛是介于天地之间,而天地是父母的象征,张爱玲借物言意,她在暗示,介于天地之间的许小寒,其实就是介于父母之间,是横亘在父母之间的一道无形的墙。张爱玲以这种看似不相干的描写,来微妙而浪漫地暗示出角色的性格与命运。
在许小寒二十岁生日这天,邝彩珠、段绫卿等一群女孩聚在她家里,嬉戏着为她庆祝生日。许小寒亲热地挽着刚回家的父亲许峰仪,自豪地给大家介绍:“‘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认清楚了,免得……’她吱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们看见我跟他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一个女孩不解,问:‘什么误会?’许小寒道:‘上次有个同学,巴巴地来问我,跟你去国泰看电影的那个高高的男人,是你的男朋友么?我笑了好几天,一提起来就好笑!这真是……哪儿想起来的事!’”(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许小寒的话,父亲只当是女儿的顽皮,便纵容地一笑置之。殊不知这是女儿潜意识的流露,在女儿的心里,父亲就如同自己的男朋友一样。
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小寒的这份情感开始难以遏制地慢慢溢出,埋在心底的恋父情结愈演愈烈。她把一直爱着她的男同学龚海立推给段绫卿,她要让父亲明白,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自己深深爱着的父亲。
“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她戴着一副天真的娃娃脸似的面具,以为假装自己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就能永远守着父亲的爱。许小寒对同学说:“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看似莫可名状的辩白,却愈发暴露出许小寒心底的自卑与惶恐。
许小寒无视母亲的感受,故意揶揄、嘲笑母亲对父亲的亲昵与母亲的穿衣打扮,故意在父亲面前用母亲的衰老来陪衬自己的青春靓丽。她令母亲自惭形秽,日渐与父亲疏离,影子一般,可有可无地活在这个家里。
张爱玲对许太太极少笔墨的描述,就足以暗示许太太在这个家里地位的卑微。她忍受着女儿的奚落、丈夫的冷落。最令她尴尬和难堪的是,她要眼睁睁地看着丈夫与女儿一步步滑向人性泯灭的不伦之恋。这种可耻而无法言说的委屈和伤害,就像一把利刃无情地插在她的心里,内心渗着血,表面却又装着若无其事。她只要保全这个家,保全自己赖以生存的家,保全自己在家里仅存的一点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