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不“合作”,霍品难住了。难的不是没有招数,而是没有勇气把招数使出来。怎么和吴石解释呢?那些话没法说,何况吴石也不听。吴石才不管你黄毛黑毛呢。吴石修的是一条路,他会把所有影响畅通的石块花草树木铲掉。霍品不愿把黄毛毛拎出去,那样,黄毛无疑是一棵没长对地方的草。
这时,黄村发生了一件事。其实不是在黄村发生的,但主角是黄村人。黄棒子惹了麻烦。黄棒子到邻村搞女人,被那家男人堵住,女人为洗脱自己,咬定黄棒子强奸。男人将黄棒子暴打一顿,问黄棒子公了私了。黄棒子答应私了,但他一无所以,家里最值钱的就那口铁锅。结果,黄棒子把湖边的地给了对方。
霍品赶到黄棒子那儿,黄棒子已处理妥当,躺在冷炕上歇着。霍品骂,这回穷得就剩一条鸡巴了。黄棒子愤愤地,那女人不是东西,男人一回来就不认帐了。霍品问,你去过几次?黄棒子说七八次。霍品问,那天你是给她送鸡了?黄棒子嘟囔,吃我好几只鸡了。霍品说,你他妈中圈套了,还把地送给人家,你以为地是你自己的?那是黄村的。黄棒子说那男人说了,什么时候挣回那些钱什么时候把地还他。霍品说,这还有个点儿?黄棒子让霍品想个办法,这亏实在吃大了。霍品骂,活该!你以为女人是好睡的?没吃官司就够轻了的。灵光一闪,霍品忽然乐了,有借口向吴石汇报了。
吴石没有霍品想象的那样生气,只是很奇怪地笑了笑,黄村的事越来越复杂了,能写一部书。霍品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我也没想到啊。
沉默数秒,吴石忽然说,你不用费心了,过两天签字。
霍品不解地看着吴石。
吴石说,公司改主意了,湖边的地让他们种吧,算个景点儿。
霍口暗暗一惊,半晌方说,就怕到时候纠缠不清,会有麻烦。
吴石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老霍,你要记住一个原则,任何时候都要从大局出发。
吴石语气坚定,霍品知没有再说的必要。事情变化太快,霍品有点发懵。就像一个士兵举着坚硬的盾牌,以为足可以抵挡一阵,没料对方从背后杀过来。
霍品先是沮丧,很快就轻松了。这样也好,不是他顺着吴石,而是和他没关系了。回村,他绕到湖边,看见了二丫。二丫拿个小铲子,正挖辣害害(土名,一种植物)。初春季节,辣害害只顶出一个翠绿的尖儿,尖儿下的白茎都有电线粗。挖起一根儿,她用手抹抹,搁在嘴里。霍品盯她看了好一会儿,她竟然没有发觉。她的神色痴迷而专注。霍品心中泛起潮乎乎的东西。二丫的季节又来临了。远处,黄毛在给土地施肥。那是农家肥,需均匀铺洒开。两人站在田野上,谁能相信这是一对受到伤害的小夫妻呢?
霍品想起那份协议……二丫的季节怕是要终结了。即使这些菜地作为景点存在,又怎能容忍小两口搭一顶帐篷?况且女人还是个疯子?即使可以容忍帐篷存在,渡假村夏天肯定有不少人,难保二丫会如此安静,黄毛和二丫依旧会被垃圾一样清理掉。霍品哆嗦一下,然后听到骨头开裂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渗出来。和他没关系?这是自欺欺人的鬼话。只要他签字,那就和他有关。霍品不想从大局出发了,他要从小局出发。
是的,小局。
霍品的嘴角飘起一丝笑意。
那天清早,对捡垃圾的张老汉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他从家里出来,夜色尚有淡淡的痕迹。原先附近只有张老汉一人捡垃圾,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没有生活来源,和张老汉抢饭碗,张老汉只得比过去起得更早。他知道先去什么地方,乡政府学校医院,总有意外的收获。不像卖肉的关麻子,一张报纸油腻得没了边也舍不得扔。快到政府门口,张老汉看见一个包,然后看清那是一个麻袋。真是意外的收获。张老汉四下瞅瞅,心跳加快。这是什么东西?摸摸,麻袋里传出呜呜的声音。妈呀,是个人!张老汉大叫起来,惊颤的叫喊传出很远很远……
一小时后,霍品躺在了医院病床上。麻袋里的那个人是霍品,昨天夜里,他被人算计了。霍品浑身是伤,脸是青的,手是肿的,鼻子嘴巴血迹斑斑。
吴石进来,霍口龇牙咧嘴地欲起身,吴石摁住他。吴石已然知道经过,但还是问,怎么回事?吴石话里含着关切,也含着恼火。老板就要来了,霍品却出了事,所幸没出人命。本乡曾发生过两起报复村长的案子,一桩是村长家柴垛被点,殃及房屋,三间房烧了两间半;另一桩是村长被砍伤,行凶的村民很快自首。这两桩案子在全乡影响极大。
霍品简短说了过程。晚上,他在村里遛达,忽然挨了一棒。他还清醒,喊救命,随后嘴被堵上。他被装进麻袋扔上车,挨了一顿打,什么都不知道了。霍品的样子可怜到极点,声音气愤而委屈,我咋这么倒霉啊。
吴石皱着眉说,放心,你这顿揍不会白挨。
霍品说,谢吴乡长。
吴石说,我相信老闫,他有办法。
老闫永远粗声大气的,还没露面,声音就滚进来,迟了,迟了。霍品说,我早盼着你呢。老闫说,我刚从外地回来,脸还没顾上洗呢。霍品的目光落在老闫鼻子上,数日没见,鼻子似乎又长大了,鼻孔明显粗了。霍品曾嘲笑老闫,鼻子占去半张脸。霍品和老闫是老关系了。老闫爱喝酒,每次去村里,霍品都管个够。老闫说黄村烂事少,他出不上力,酒喝得不公气。霍品说没准哪天就麻烦你了。老闫脸上透着隐隐的兴奋。霍品说,你总算有机会了。老闫忙说,我说着玩的,谁喜欢出事?
老闫询问霍品一些细节,比如,夜里几点钟出去的,是别人约的,还是自己出去走走?哪些人熟悉霍品的生活规律?霍品得罪过什么人?包括过去和现在的。霍品对行凶的人有没有什么印象?是一个还是两个还是多个人?说什么没有?霍品很配合,有些他能肯定,如他是十点来钟出去的,老婆不在,一个人睡不着,想在街头遛达遛达。但多数问题,霍品回答的很模糊。二十多年村长,得罪过什么人?他哪说得清楚?行凶的人肯定两个以上,但究竟是两个还是多个,霍品回答不上。说了什么没?霍品竭力想着,脸就抽得难看了。老闫忙说,别急,慢慢想。霍品说,除了要操我祖宗,没听见旁的。老闫问,声音熟不?是本地人?估摸年龄多少?霍品说是本地人,声音有点熟悉,年龄在二十到四十之间吧。老闫让他想想,那声音与哪些他所知道的声音相仿。霍品表情痛苦不堪。老闫问,疼?霍品说踢着命根儿了。老闫骂,狗日的,我一定替你出这口气,再想想?霍品说,那个声音与吴乡长挺像的。老闫的鼻子险些跳起来,你说胡话了吧?霍品说我也没说是吴乡长啊,只说是挺像。老闫咧嘴笑了,伤成这样还吓唬我?霍品说,我是认真的。老闫制止了他,歇着吧,我先去村里调查一下。
老闫白天调查,晚上继续询问,霍品让已经从县城赶回来的赵翠兰出去,老闫说没关系,又不是什么秘密,没准她还能提供点线索。赵翠兰得意地瞟霍品一眼,把欠起的屁股稳在那儿。
老闫的询问有新问题,也有老问题。霍品说过他先是被抬到车上,拉出村后,又把他弄下来揍了一顿,再次抬到车上。第一次上车,霍品是有记忆的。老闫让霍品推测他挨揍是在路边还是什么位置。如果只是报复,为什么把他丢到乡政府门口?这样做用意是什么?霍品说我也纳闷呢,想在乡长面前臭我?一旁的赵翠兰终于憋不住了,说,杀鸡给猴看呗,今儿绑架村长,明儿就轮到绑架乡长了。霍品瞪她一眼,她闭了嘴。老闫笑笑,问霍品假如是黄村人,谁嫌疑最大?没等霍品开口,赵翠兰抢先道,大牛!老闫问她何以断定。赵翠兰说,你问他,他最清楚。尔后小声补充,大牛有个哑巴女人。霍品骂,住嘴!老闫说,让她说嘛,我要把相关的线索都摸清楚。霍品说一堆烂谷子,抖不清楚。老闫问最近发生过别的没有。赵翠兰说,家里玻璃让砸了好几次。老闫眼睛一亮,忙问怎么回事。赵翠兰瞅着霍品,似乎等霍品批准,老闫就盯住霍品。霍品讲了,说,这挺丢人的,我也没放在心上,砸玻璃的人没什么胆量。老闫严肃道,你这不是宽容,是纵容。
住了两天,霍品就回家养着了,毕竟没受内伤,他不想呆在医院。他问老闫进展如何,老闫说我一定给你个交待。过了五六天,没听到什么信儿,老闫连面也不露了。赵翠兰抱怨,看他那样以为有多大能耐呢,原来是个饭桶。霍品骂,没人当你是哑巴!赵翠兰又嘟囔什么,霍品没听清。
吴石来家里看过霍品一次,说那件事不能再耽搁了,霍品的手能握住笔吗?霍品为难地说,案子不破,我心里不踏实呀,不知绑架我的人出于什么目的,会不会和这个有关?这次揍一顿,没准下次就用刀了。吴石沉下脸,案子也许会拖一段。霍品说,老闫说快了,他有办法。吴石说,原来你伤了胆呀。霍品知吴石生气了,扮出一脸无奈相。
一天夜里,霍品和赵翠兰再次被玻璃的爆裂声惊醒。几乎同时,院里传来叫骂和扭打声。霍品跑出去,拉着院里的灯。老闫已经把黄毛摁在地上,并戴上了手铐。老闫呼哧呼哧喘着,摁倒黄毛并非易事。黄毛一脸惊恐,肩微微抖着,可他还想挣扎,老闫踹他一脚,还想逃?
霍品难以掩饰自己的惊愕。老闫说他这几天一直在霍品院外蹲坑,天黑来天亮走,他没告诉霍品,霍品知道也许会受影响。老闫要连夜带回黄毛审讯。霍品说算了吧,不就一块玻璃吗?老闫说,现在我抓住了,就不是你个人的事了。霍品说他家里有个疯女人。老闫掷地有声,什么理由都不能犯法。
赵翠兰骂,原来是黄毛呀,这个该杀的。霍品没理她,样子呆呆的。
天亮,霍品就去找刘会计。刘会计边系扣子边问霍品什么事。霍品草草说了,让刘会计安顿女人去看二丫。霍品说,告诉你女人,不白用她。刘会计迟疑着说,黄毛要是关进去……霍品火了,我不追究,他能有什么事?
早饭前,霍品赶到派出所,他要把黄毛弄出来。黄毛不在,二丫就更惨了。霍品不计较,老闫还能拿黄毛怎样?如果想收拾黄毛,霍品早就收拾了,哪轮到他老闫?但老闫兴奋地告诉霍品,黄毛都招了,是他绑架殴打了霍品。
霍品目瞪口呆。半晌方问,他招供了?
老闫得意地说,我还骗你?喏,这是口供,我连夜审的。我早怀疑他了,调查时就觉得他对你很敌视。
霍品感到透骨的寒意,反反复复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是问老闫,而是问自己。绝不是黄毛干的,霍品最清楚不过。因为那是霍品自己导演的。
霍品要从小局出发。霍品受伤,就有理由拒绝,除非破案。吴石总不能按着他的头签字。还有,这件事搁在那儿,吴石不会把他免掉。霍品认为老闫破不了,这根本就是一桩无头案,那样就会无限期拖延。
霍品选择了老郝,他给了老郝一万工程款,说这样做是为了和开发公司叫价,剩余的九万就有指望了,并说一切后果由他承担,与老郝无关。老郝感激涕零。霍品选择老郝有自己的考虑,他要让老郝相信,为了还钱,他什么都豁出去了。
霍品没想到老闫这么快就确定了“真凶”。纸上竟有黄毛签字画押的口供。不说出实情,黄毛会被公安局带走。如果说出来,霍品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老闫冲发怔的霍品说,总算能向吴乡长交代了。
霍品的心抽了抽,异常冷静地说,闫所长你搞借了,打我的绝不是黄毛。
老闫鼻子挺得贼高,你什么意思?怀疑我的办案能力?
霍品说,这是我自个儿搞的苦肉计。
老闫的鼻子像被砸了一拳,有点歪,有点扁,你想往自个儿身上揽?
霍品纠正,不是揽,我就是主谋。霍品把老郝拎出来,说,老郝是在我的安排下实施的,你可以问他。黄毛有帮手吗?能雇上三轮车吗?这么简单的常识,难道老闫没想到?
老闫连连搓手,你唱的是哪出戏,这下可把我坑了,这……这……怎么向吴乡长交代?霍品说那是你的事。老闫要找老郝,走前,把黄毛交给霍品,让霍品先领回去。
黄毛跟在霍品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但霍品还是瞅见他耳根后的乌青,没想到老闫是这么破案的。霍品想问什么,最终没开口。黄毛不愿意说,就让他沉默吧。走出乡政府大门,黄毛拔腿狂奔,很快把霍品甩在身后。
这天上午,霍品又去看鸡心湖,还有湖边的红瓦房。红瓦房自从盖起来,一直在等待着。现在,霍品也在等待。目光慢慢缩回,便看见一个人向他跑过来。除了刘会计,别人没这样的步数。刘会计走路稳当,跑起来永远一脚高一脚低。刘会计站定,气喘吁吁地说,吴乡长让他去,现在就去。
霍品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