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裁缝是农村户口,有一年乡下要包产到户,他的两个孩子,小民和小蚊,按当时的政策随李兰珍落户镇上。
一天晚上,一家人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吃饭的时候,梁裁缝对李兰珍说:“队里给我分了一亩七分水田、一块梯地。”
李兰珍在一碗炒辣椒片里翻捡出几块猪肉,给梁裁缝一片,给儿子小民一片,搛起一片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将剩下的一半给了女儿小蚊。李兰珍吃了几口饭,说:“未必你还要回去栽田!给你大哥栽吧。”
乡下人为几尺宅基地就可以打破脑壳,这么多的田地,李兰珍说不要就不要了。李兰珍个小,但就是有这样的气魄。梁裁缝心里也是要给大哥的,大哥孩子多,吃饭的嘴也多,这事搁心里几天了,才敢跟李兰珍说。他们厨房里的灯泡是五瓦的,又经过油烟熏燎,灯光愈加微弱,一家人坐在松木饭桌边简直看不清彼此的脸。要是电灯再亮点,李兰珍就可以看见梁裁缝脸上温和的笑。
梁小民多次抗议这小瓦数的灯,说不如天黑去捉几十只夜花,装在罐头瓶里也比这亮堂!李兰珍说你爸在老家时都摸黑吃饭,未必你不同,会吃到鼻孔里去!夫妻俩的话都是李兰珍来说。“你爸在老家时”是李兰珍教育子女时最主要的说辞,就像学堂里的政治老师说“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这样教育的结果是孩子们有时会用他们那双稚气的眼睛怜悯地望向他们的父亲,这个不能像他们一样吃商品粮的男人。有时他们望着他们父亲时的样子,就像望一个在旧社会遭足了罪的翻身农奴。
李兰珍“吧嗒吧嗒”地吃着饭,对梁裁缝说:“家里不是还有点夏布吗,你看着给红梅做件睡裙吧。”
就这么句话,不知为什么让梁小民“咯咯咯”地笑起来。
李兰珍看着儿子:“你笑什么?”
梁小民那年跟我哥一样,十二三岁,俨然是个人精了。他咬着饭碗边,青花饭碗差一点扣到脸上去。
梁小民说:“红梅姨走路奶子颠颠的,卖豆腐的老胡说她揣了两块嫩豆腐。”李兰珍“嘎嘎”笑了。笑过后又觉不妥,一筷头敲在梁小民头上,说:“我让你学那缺德男人!年前大军叔回来奔丧还给你带了子弹壳做的手枪,没良心!”
梁小民说又不是我说的。他把头躲到碗后去,继续说:“老胡说那两块豆腐一块大军拱,一块我爸拱。”
这话简直像在梁裁缝的头上打了个响雷!他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比纸还白。不过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梁小民拿手背把嘴一抹,抄起陀螺一溜烟出门玩去了。
李兰珍愣了下,说:“——老胡的嘴巴,只怕是生了蛆!”
很快小蚊吃完也找小伙伴玩去了。三十年前的小镇令人非常放心,从来没发生过丢孩子的事。那时的孩子也不象现在的孩子有那么多的作业要做,所以他们会玩到玩不动了才回家。
梁裁缝搁下碗筷到院子里站了会。院墙根下种着苦瓜和丝瓜,果实累累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站在院子里,举头看着天上的圆月,一行清泪顺着脸颊不知不觉地淌下来。他站了一会,擦干泪回到厨房,十指交叉起来兜着一只膝盖,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边等李兰珍吃完饭好收碗。
门外的街道上不时有出来乘凉的人走过,“啪啪啪”地用大蒲扇拍打身子。那一年夏天雨水出奇地少,蚊子却出奇地多。它们一团一团地出动,简直可以把人抬起来咬。开饭前李兰珍在厨房里薰了把干艾蒿驱蚊,这会儿她就在缭绕的烟雾和微弱的灯光里大口大口嚼着辣椒和米饭。孩子们都出去了,屋子里是那么静,那么暗,那么雾,让梁裁缝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小时候的梁裁缝最爱的事是读书,他的学习成绩当然也是很不错的,算术考过几次满分。十二三岁因家境贫困退学,被姆妈用一根竹条逼着跟一个半佝偻的表亲学裁缝,在一把折叠尺时不时的敲打下成年。即便是那样,他也还幻想过将来可以有一个象电影里刘巧儿那样标致可人的媳妇,两人在阳光下的田野里一边劳动一边唱歌……有说不尽的恩爱。然而世事难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成了个裁缝,媳妇、孩子,一个接一个,排着队来了,全是他不曾料想过的样子,全是他不曾料想过的日子……
后来人们都说,政府倒是问过裁缝上不上诉的,裁缝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呢。
我曾想象我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涔水镇,穿过灰扑扑的街道,我走到梁裁缝的窗前,问他:“上诉不加刑,为什么不呢?”当然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为下岗女工拟好起诉状以后,临去法院之前,我对她说:“要争取判离的话,可能要做好准备在财产分割上做一些让步。”
她痛快地回答没有问题,接着她把头低下来,拨开头发让我看。
她说:“都是染的……四十的时候头发就全白了,先是孩子小,后来父母老,好容易孩子大了父母走了,现在让我为了钱?那我这辈子……”她胸脯起伏得厉害,竟哽咽而不能语。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那未能被屈辱的生活完全压服的蠢蠢的欲望,这欲望侥幸在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活了下来,最终使她依然成为了她。
打完下岗女工的离婚官司,我和她走出法院。我站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打赢了官司但从此吃饭都成问题的女工脚步轻快地愈走愈远,突然明白很多问题其实是不需要答案的,行动直指我们的内心,本身就是一种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