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热河，天气渐渐转凉，福蕙穿着袍子坎肩，半靠在躺椅上，定定看着信纸最上面一行字，“侧福晋瓜尔佳氏无故失踪，遍寻无获。”
捏着信纸，福蕙神思外游，瓜尔佳氏在那年搬入偏院后，一待就是十七年，期间，兴哥儿曾到她面前求情，希望接他额娘出偏院，可瓜尔佳氏始终不肯再出来，就这么寂寂无声地隐没在贝勒府一隅，好似府里从来没这个人存在过一般，福蕙知道，胤祺曾经想过去见她，可终究还是作罢了，只是吩咐了府里的下人，好生伺候，也算是全了这么多年两人的情分。
十七年了，兴哥儿已经长大成人，前年娶了嫡福晋，上月诞下了长子，或许因为这样，瓜尔佳氏才放心离去了，福蕙心里知道，不管她是去了哪里，都是真的解脱了，再无牵挂，对她来说，可能是件好事。
“额娘，你在看什么？”娇脆的声音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一双玉臂环住福蕙的脖子。
福蕙折上信纸，偏头看向小女儿仪儿，她白皙娇俏的脸庞凑了上来，带着几分撒娇靠在了她的颈窝。
“没什么，只是府里来的书信。”
“额娘，你又为府里的事烦忧了，阿玛就是不想你操劳，此趟才会过来的。”仪儿在她身边坐下，略有些不满地翘嘴。
“哪来烦忧操劳，额娘不知道有多空闲，等你一出阁，额娘就更加没事做了。”福蕙淡淡笑道，嘴上虽说得很轻松，可朝中这几年波云诡谲，二废太子的事件牵连多少朝中势力，如今太子一脉蛰伏沉寂多年，八爷党也屡遭皇上打压，朝中十四爷这个大将军王独受圣宠，可形势依旧晦暗不明，各方势力暗中拉锯角力，随着皇上的年事渐增，争斗达到白热化，虽说胤祺多年来都是半隐退状态，可如今这种情况，也不免要处处防备打算，以防万一，所以才会让她过来热河这边的宅子，也是不想她太担心，想让她在此悠闲度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日子。
“额娘，你尽会开人家玩笑，不管，来时阿玛叮嘱了女儿，一定要让额娘好好休息，轻松度日。”仪儿双颊嫣红，虽然她性子爽朗，平日很少有女儿家的忸怩之态，可说到出阁，还是不免有些羞涩，话说着就轻轻取走福蕙手里的信纸，把它揉成一团，“往后女儿定要好好敲打程管事他们，再不让他们将府里书信呈上来，你就只管种种花，看看书，我的好额娘，未免女儿回去后被阿玛责怪，你就依我一次，行不？”
“好，你这丫头，额娘说不过你，以后不看信了，这总成了吧。”福蕙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脸蛋，早几年芳儿就出嫁了，诚哥儿、信哥儿也已经娶了福晋，三儿子廷哥儿，四儿子彦哥儿亦长大成人，在军中效力，不能常伴她身边，只余这个女儿在跟前，她如今十二了，在身边也就这几年光景了，哪里还舍得让她为自己这个额娘担心。
“福晋，大格格与额驸过来府里了。”刘嬷嬷进房来禀报，巧玉、巧琴很多年前就已经让福蕙择了好人家嫁了出去，如今贴身伺候的除了刘嬷嬷，还有两名后来选的小丫头。
“大姐姐夫终于到了，额娘都盼了好几日了，怕是脖子都要盼长了。”仪儿向来爽朗活泼，私底下说话也没个规矩，连她这个额娘都调侃，福蕙笑着拍了下她的小嘴，“你这张嘴呀，尽没大没小的，还不快拾掇拾掇，好去见你姐姐姐夫。”
仪儿得了话，就回去换衣袍收拾了，福蕙也让刘嬷嬷帮她重新梳妆过，仪儿虽说是调侃，到也说中了她的心思，好久没见芳儿了，虽然每回来热河的宅子，芳儿都会过来相聚，可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再怎么碰面，一年也就那么几次，总是会记挂想念的。
芳儿从小跟着他们来往热河与京城之间，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热河度过，年岁越长，她就越热爱这里的草原，当年皇上挑选宗族女子与蒙古联姻，芳儿自愿承担联姻重责，福蕙为此担忧，怕女儿嘴里不说，实则心里委屈，期间，芳儿才悄悄告诉她，她与一名蒙古男孩子两情相悦，她是心甘情愿嫁过去的，后来，这名蒙古男孩子就成了她的额驸，福蕙总算放心下来，也为芳儿能与心爱之人结成连里而高兴。
芳儿在宅子里一住就是七天，她虽然还想在额娘跟前多待上几日，可额驸毕竟有职务在身，不能常留于此，只能依依不舍离去，“额娘，下趟女儿过来时，定会带着你的小孙儿们过来，我们多住些日子，可好？”
福蕙见芳儿拉着她的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于是便笑笑，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瞧你，都已经是当额娘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赖着额娘，不怕你妹妹笑话。”
“哪里会，女儿和大姐到老都是你的女儿，都会一直赖着你的。”仪儿逗趣的话将分离的气氛冲淡了些，芳儿笑着拉过仪儿的手，“代我好好照顾额娘，下次来，我给你带最肥嫩的羊腿过来，包你爱吃。”
“大姐，怎么在姐夫面前这么说，弄得人家好像很贪吃一样。”仪儿佯装嗔怪，又逗得芳儿呵呵笑了起来。
“额娘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舒芳，下趟来，再带个大胖孙女过来，额娘定然欢喜。”额驸察哈走向前来，笑着说道。
芳儿脸一下红了起来，拿眼撇了身边的察哈一下，颇有些羞涩，虽说察哈对她疼爱有加，膝下三年抱两，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可他却一心想再多要几个孩子，尤其是想要女儿，日日在她跟前厮磨，还特地不让带着儿子们过来，就是想两人多点独处的时间，好尽快怀个女儿，可这种事，怎好当着众人面前说出来，怪羞人的。
福蕙瞧着眼前两人夫妻恩爱的模样，自然欣慰，见着时辰也不早了，就让两人早些上路了。
芳儿他们走了之后，福蕙独自一人骑着马，去了宅子后面的山丘，这些年在草原待久了，骑术长进了不少，再不像当初那么菜了。
从山丘顶上俯视下去，远远还能看见芳儿他们的车队，慢慢往前驶去，身后掀起尘土，微有些模糊了福蕙的视线，直到车队远去，只剩下几个移动的黑点。
“就这么不舍得啊？”在福蕙略有些失落之际，身后传来了话音，她不用扭头看，就知道是胤祺。
“你怎么过来了，朝中近日无事吗？”待到胤祺一人一马踱到她身边，她才问道。
“朝中的事我自会安排，你务须操心，我瞧你这样，要是到时候仪儿出嫁了，你不是更不舍得。”胤祺也远远眺望绝尘而去的车队，嘴里说道。
“儿女大了，自然都得离开身边，再不舍也无法。”福蕙不无感叹说道。
福蕙话刚一落，突然感觉身子一轻，胤祺已经伸手将她抱了过去，稳稳地落在了他身前，虽说四下无人，福蕙还是对他突然的亲密举动微感到不适，毕竟都老夫老妻这么多年，大家都不是毛头小子了。
“蕙儿，你不用怕孤单，儿女们离开了，不还有我，等过个几年，形势稳定明朗了，我就上报朝廷，辞职归隐，咱们就可以过清闲日子了。”胤祺轻轻搂着她，听着他的话，福蕙慢慢感觉像回到了刚来这里的那几年，两人悠闲度日，养儿育女，着实过了几年平凡夫妻的生活，只是后来这些年头，朝中势力错综复杂，皇上多番催促胤祺归朝，皇太后身子又每况愈下，他无奈只能再回京，从此两人整日来往奔波，再不复往日的清闲。
“是啊，再过几年……”福蕙看着夕阳西下，嘴里喃喃，再过个两年，皇上就要驾崩，到时候四贝勒就会继承大统，到那时候，胤祺淡出的话，应该不会太难，毕竟他向来保持中立，想来雍正会放他一马的。
“好了，也晚了，再待下去，天黑了要起风，小心受了风寒，回去吧，孩子们都在宅子里等着我们。”
“诚哥儿、信哥儿他们也来了？”
“嗯，他们的福晋也来了，还有廷哥儿、彦哥儿也一同过来了。”
福蕙一听，扭头往后看，“可惜了，要是芳儿再留一天，那么咱们全家团聚了。”
胤祺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搂着福蕙，慢慢往回踱，听她如此说，便轻声道：“日子还长着，往后团聚的日子还怕没有。”
福蕙静静听着他的话，靠着他的胸膛，半晌嘴角露出一丝淡笑，是啊，日子还长着，再过两三年吧，等一切平静下来，两人就可以常留此处，悠悠闲闲度过余下的岁月。
马慢慢地踱下山丘，夕阳渐渐隐没，余下的最后一丝霞光异常红艳，将他们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