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得道,鸡狗升天嘛,到那时候,咱们鸡冠村的父老乡亲们,可就再也不用为金钱发愁喽!”“屁吧!就他那德性,我是看透了,想翻身,下一辈子吧!”有人站在楞场上公开骂娘,我听到这些流言蜚语,意识到了吴寿山已四面楚歌。毕竟我是这儿的东道主,有义务也有责任去安慰鸡冠村的村民。可我刚要动身,吴寿山就闯了进来,他是来要活干的。“除了清林,就是装车。装车,你们能行?”我不无怀疑地问道。“试试呗!”他硬着头皮答道。“这可不是试试,装车可不像是归楞,粗件子抬不动,可以轱辘到楞下面。装车,木头上了跳,就是骨头断了,吐血,也得坚持下来,我可不是在这儿吓唬你们哟!”“那好!我们就装车了,就是死在老白山下,我吴寿山,也心甘情愿了!明年修建校舍的工程费,今年冬天,就在我们肩膀头上扛着了!”他信心很足,我都狠狠地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特别是39林班下来的圆木,哪一根看着都够他们哭的。山里的冬季,下午不到四点,天就漆黑漆黑的了,车队的司机为挣钱都红了眼,天不亮就赶到楞场把汽车稳到木马下面,赶紧进大棚迷糊一觉。
而第二趟返回,咬着屁股排号,晚十点钟以前,抬肩的就别想进大棚睡觉。吃这碗饭的人,又有几个不是豁出命的?吴寿山吐血,死在了木马下面的那天晚上,从始至终,我都是亲眼目睹的。小清雪,纷纷扬扬,日本进口的亚马哈轻型汽油发动机,嗡嗡响着,五个二百度的灯泡子把整个楞场映照得通明。没有风,周围群山黑黝黝,像饿急了的巨兽,龇牙裂嘴,虎视眈眈。楞场上空旷而又寂静。灯光下面,抬肩的在疲惫中缓缓地移动着。两位检尺的姑娘裹着皮大衣还不停地跺脚。司机们躲进驾驶室内,或抽着烟,耐心地等待,或者是趴在方向盘上轻轻地打着鼾声。那是一棵八米长的件子,红松根节,白质白瓤,紫皮鲜红。两头的松油子像泪珠一样,新鲜水灵,芳香扑鼻。
躺在那儿,像一条冲到岸上来的鲸鱼,深沉凝重,既喜人又有点儿晕人。磁磁实实,这么好的红松根节,在小兴安岭周边的几十个林业局的伐木场上,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极为罕见的了。从年轮上推测,它的寿命,最低也在二百年以外。根都像磨盘,伐树时,是先用开山大斧砍了一圈,锯口的直径变细,油锯手把长长的刀板吃了进去,在山坡上,整整绕了360度,才把它伐倒了。司机老蒙古偏偏就非要拉这棵木头不行,“大老脖,吃饭哪!哥们儿今天晚上,只要把这根木头抬上车,明年你们盖学校,我老蒙古义务给你们出车。咱说话算数,说话不算数。出门让我钻轱辘!”“大哥,怎么样?”吴文奎是大老脖,大肩,二杠,他跟吴寿山是一根蘑菇头。三十多岁,干净利索,生龙活虎。他还负责打号,也叫号头。瞪着眼珠子,不服气地看着村长说道。村长老吴思量了半天,皱着眉说道:“我看就算了吧。劳累了一天,大伙儿也都熊了,回去歇一宿。要抬,明天早晨咱再照量!”说着,就要把木马棚搬开,到四米的楞头上重新搭跳。“操,啥鸡巴玩艺!”老蒙古气哼哼地一把拽住了木马。“我车都稳这了。抬不动,你们出来是干啥的?山沟的钱,就是么么好胡弄?当年在牙克石,这木头算啥,照样往大车上爬,哪有抬不上去的木头!”老蒙古也是蘑菇头出身,通过关系,从大兴安岭的根河林业局调到鹤岗局车队开车的。
这家伙抬木头有瘾,见了大木头,不抬就全身痒痒,像酒鬼们见到了二锅头,躺在炕上,还自言自语地喊号子呢!“大老脖”在林区,像炮手一样,是个既体面又挺上档次的称呼。炮手是子弹喂出来的,而大老脖,则是“大木头”给压出来的。“寿山哥,咱们抬!不能给鸡冠村丢人?”吴文奎年轻气盛,勒了勒扎包,瞪着眼珠子大声说道。“抬!妈的!累死就算睡着了!”四狗子和大刚也气哼哼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宁肯站着死,也不能在这儿丢人!”“对!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嘛!咱是老屯不假,可老屯不都是窝囊废!”“好!有尿!”老蒙古也来了精神,“站着五尺高,躺下也得是条汉子!哪位觉着不行,就提前吱声,我鲍尔吉头杠二杠不行,三杠四杠耍耍还能凑付一把!怎么样,吱声,别不好意思!”睡觉、抽烟的几个驾驶员也都围了过来。灯光下面,吴寿山看着大伙,胡子抖动,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他看看木头,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我,用乞求和商量的口气说道:“刘现场,这根木头我们抬,但我有点要求,不知道你能不能做主?”“啥事,说吧!”“这棵红松卖给我们,我们有工钱在这儿顶着。
门窗料加课桌板凳,不够也差不了多少,这个车,就别进贮木场了,卸先锋家俱厂,你看行不行?”“这我做不了主,得请示请示宋场长。”“请示个鸡巴毛!”老蒙古鲍尔吉大声嚷嚷着,“我说了就算,开到办公室,我给打个招呼,又不是白要。为了孩子们念书,白要又能咋的!抬吧!直接给你们卸先锋家俱厂,一切后果,我鲍尔吉承担!”起风了,小风吹在脸上,针扎一样,楞场上拢着一堆大火,没人添柴,早已经熄灭。雪花从高空缓缓而落,灯光中像一群飞舞着的蛾子,远处有狍子的叫声,有点儿悲凉凄惨,仿佛被食肉兽追捕,又似乎是承受不住这夜幕下的酷寒。
三九四九,棒打不走,连老白山,似乎也在寒冷中哆嗦。“哈腰挂——”号头吴文奎精神抖擞,和吴寿山同时站在松木两边二杠的位置上。一手抓住把门子,一手捏在了卡钩上。钩尖提前用钢锉打磨了一遍,锋利无比。随着号头的一声哈腰挂,楞场上霎时间气氛就紧张了起来,空气像凝固了一般,人们如临大敌一般喘着粗气。我甩掉大衣,跟鲍尔吉每人握起一根碗口粗的涩木棒子。两位检尺姑娘也突然忘记了寒冷,脱了外衣,各拿一把笤帚,在包着防滑麻袋的跳板上扫了又扫,使跳板的麻袋不留一片雪花。其他驾驶员也都熟练地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哈腰挂——”响亮、清脆、甜润、高昂。
像庞大的乐队,指挥员在长时间的沉默以后,挥动棒杆,聚精会神而又激动不已地打出了第一个音符。那个挂字拖得特长,婉转起伏,在夜幕下冲向了高空:“哈腰挂——”“嗨——”“嗨”字不是喊出也不是哼出,是从众人胸腔深处,随着呼吸,把它轻轻地带了出来,既是接号,又是全身自然默契的行动统一。“嗨——”在密林深处,给人一种轰鸣而又激昂的感觉。“哈腰挂——”“嗨——”“哟就挂上喽——”“嗨——”“挺直哪腰板——”“嗨——”“往前就走吧——”“嗨——”在号头的统一指挥下,八张脸,憋成了紫茄子。两只眼睛,都睁得比铃铛还大。十六条腿,在颤抖中迈出了坚实的一步,抠着小辫(蘑菇头)和攥把门子的手,同时都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圆木沉重地离开了地面,不知是绳扣、蘑菇头、卡钩还是把门子,“咔、咔”响了两声,所有在场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跳着的那颗心也一下子悬在了嗓子眼上。我心里头非常清楚,此时此刻,在万斤之下,根根助条,已经插在了他们八个人的肺子里头。地上有根鸡毛,也会绊他们一个跟头。
没走两步,汗水就涌了出来。脸色涨得通红,太阳穴的青筋暴跳,号头嗓子嘶哑;接号者似乎是一齐在痛苦中呻吟着。“老哥们八个——”“嗨——”“学生们上课——”“嗨——”“别再那遭罪——”“嗨——”“死了也情愿——”“嗨——”十六只大脚,刚刚踏在了跳板上面,八米长,十五公分厚的黄花松跳板,就一齐拉成了弓型,咔叭!咔叭地响着,跳板、木马,因承受不住重压在痛苦地呻吟着。“咔叭……”十六条腿在跳板上像筛糖一样。吴文奎在拼命地喊着号子,圆木仍然稳稳上移,一寸一寸,一分一分,汗水叭哒叭哒地滴落在了跳板上,眨眼之时,也就变成了一粒粒冰花,与雪花交混在一起,在灯光下面,看上去晶莹无比。突然间,二杠左侧的吴寿山,脸色苍白,目光滞呆,嘴角的鲜血顺着胡须缓缓地流了下来,“吴,吴村长!”我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但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使劲地闭上了嘴巴,死死地盯着吴村长的脚步。他还在机械地迈动着……此刻,他万一趴下,死亡或重伤的就绝对不是他一个人了……
鲍尔吉把涩木棒子伸到了圆木下面,但鸡冠村的村民似乎是并没有领他们的情,号子还在继续,圆木还在上升,步伐仍然是那样坚定有力。他只好放弃了棒子,站在咔咔响的跳板下面,伸着脖子,痛苦、绝望、悔恨又无奈地定着跳板上的八个农民兄弟。顺着鲍尔吉的目光,我也清楚地看到了,二杠的鬃绳绳扣,并没有在蘑菇头的槽中,而是跳出槽子,死死地盯在了吴寿山的一边。抬肩的人都知道,绳扣差之分毫,在平衡的力量上就会偏出了千斤。村长吴寿山,在掌腰上前,趁对方吴文奎不注意,有意把绳扣往自己这边拉了有一公分。
也就是这一公分,号头的号子还在继续,而他,却吐出了血来……两位检尺员姑娘在抽泣着,为自己面前这悲壮的一幕,寒夜更深,灯光似乎也突然地黯淡了许多,只有空中的雪花,还在簌簌地飘落着……吴寿山脸自如纸,胡子上的鲜血,被冻成了冰块,冰块上面,又有热血,很快地覆在了上面,目光是凝固的,但很亮很亮,两腿还在机械地迈动,一步一步……直到圆木大部分悬在了车箱板上,鲍尔吉才用哭腔抽泣着大声喊道:“哈腰!哈腰!哈腰呀,你们……”吴寿山并没有哈腰,像雕塑一样,弯曲着右胳膊,右手牢牢地握着他的小辫,纹丝不动。直到吴文奎大喊一声:“吴村长!”他的身体才轻轻一晃,扑通一声从车板上翻了下来。“村长,村长!吴村长!”人们一齐涌了上去。我和鲍尔吉把他抬回了地窖子,吴大嫂,趴在他身上悲伤绝望地哭喊着:“孩子他爸!孩子他爸……”吴村长睁开了眼睛,吃力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说道:“……窗户……要……双套子……孩子们……冷啊……课桌……要……大……大方……”没等说完,头一歪,就闭上了眼睛。“就把他葬在这儿吧!”吴大嫂哭着说道,“他生前就多次说过,条件允许,死后就把尸骨埋在老白山上,变成养料,使这儿的大树更粗。”我们满足了吴大嫂的要求,就着楞场上那个烤火的大炕,继续下挖,把吴寿山的尸首深深地葬了下去。半年后,林业局包工包料,义务为鸡冠村建了一所标准化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