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所承包的那座荒山,叫野鸡岭,野鸡岭位于小兴安岭茫茫林海的东南麓,因山上的野鸡很多而得名。住在野鸡岭下的村民都有个经验,每到夏秋之交,都会丢失几只母鸡。不过,主人是不会去找的,也无处可找,只能耐心地等。说不定不出一个月,这些母鸡就突然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还“咯咯咯”地领出一窝绒球般的小鸡雏,然后直奔主人家的厨房讨食吃,多的时候,一天竟能发生好几起这样的喜事。而且鸡雏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家鸡和野鸡所生的“混血儿”,它们长大后性子特野,肉味特鲜。我家由于住在半山腰,遇到的这种奇事更多。不过自从我的妻子养了那只大红公鸡后,情况就完全改变了。“大红”真大,不但是妻子从事养殖业以来见到的最大的一只公鸡,也是她所见到的最最勇猛的一只公鸡,整天就像气昂昂的楚霸王似的。不论是谁,只要想接近它的“妻妾”,它就立马奔过来,颈毛一竖,冷不丁啄得你手背鲜血淋漓。这只“楚霸王”由于特别懂得疼爱它的“妻妾”,也因此深得“虞姬”,们的欢欣。于是它们全都守起贞来,不屑再和山上的那些公野鸡们厮混,一见到公野鸡们想对自己进行“性骚扰”,就箭一般地直往大红鸡那里窜。大红公鸡也就因此变得特别恼怒,连蹦带跳,直扑向心怀不轨的“流氓”,吓得它们只有往天上窜的份儿。如果窜得慢了,我家女儿就沾了光,于是床头边又多了几根漂亮的野鸡毛。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大红”的霸主地位忽然收到了严重的挑战。
挑战者是空中盘旋着的一只老鹰。它们从何处飞来,又为什么不再肯飞走,这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不解之谜。我们所能看到的就是,老鹰们已经“胶”在了野鸡岭的上空。只要天上出现了一丝阴影,家鸡和野鸡们就全吓坏了,惊声怪叫着,纷纷往柴禾下面钻,顾头不顾腚。此时。只有“大红”不肯躲不肯藏,把头侧向天空,咯咯地怒叫。老鹰们再凶,也只喜欢欺负母鸡,有好多次,我都亲眼它们从地面凌空而起。铁爪下面,是一长声令鸡群绝望而毛骨悚然的哀叫。我家豢养的那只大黑狗,虽然对付黄鼠狼啊狐狸啊什么的绰绰有余,但对付天上的苍鹰,却毫无招数,只能气得嗷嗷干叫。而我这个七尺大汉,虽说连山里的“张三”(老狼)、“黑瞎子”(熊)都能对付,但面对这些恶鹰,也一筹莫展。
想用猎枪打吧,老鹰们精明得很,根本就不肯上一小块活饵的当。倒是那些家养的蠢鸡婆一而再、再而三地中计,给夹得瘸的瘸,死的死!究竟该怎样对付这些老鹰,我们夫妻俩实在没招,用妻子的话说就是:“唉!瞎子闹眼睛,算是没治喽!”一个夏天的中午,我和妻子正在炕上午睡,突然外面像拉响了警报器一样,家鸡、野鸡们全部都“咯咯咯咯”地惊叫起来,有的还越过木屋的房顶,从后山岗上忽拉拉地飞了过来,纷纷地往仓房、狗窝、柴垛和晾木耳的桌案下面钻。而“大黑”呢,赶巧正被我用铁链子给锁上了,直急得它把铁链子挣得哗啦啦直响,它气急败坏,冲着后山拼命地吼叫着,刹那间,就像日本鬼子又进村似的。“准又是那些死老鹰在捉鸡吃了!”妻子急煞了,慌忙气咻咻地冲了出去。每只鸡都是妻子的命,看那架势,她真想和老鹰拼他个你死我活。
我连忙手持一根长棍,也跟着妻子跑了出来。奇怪,周围并没有任何异声,火辣辣的天上也看不到一丝老鹰的影子。一场虚惊!“你他妈的瞎汪汪什么?”我恼怒地对“大黑”大声吼道。“大黑”呢,却并没有因为我的训斥而放弃原则,它继续对着岗顶“汪汪汪!汪汪汪”,愤怒地吼叫着,它不仅对我的训令不屑一顾,而且越发来劲,举着前腿,一次次地空扑着。那些母鸡们,却全清一色地埋着个脑袋直哆嗦。“哎!你听,山上还真有动静呢!”妻子比我细心,她侧着耳朵听了一会,提醒我道。
果然,隐约中,我也听到了上面有“噗噜噗噜”的打斗声。这是当地少有的一个大热天,太阳在头顶上高高地悬挂着,整个小兴安岭都变成了一个小火球。小咬、蚊子全都躲了起来,只有那些不怕热的大瞎蜢,像一群群轰炸机,围着我们夫妻俩,来来往往地穿梭着。我手握木棍,率先爬上岗去,可是还没爬到岗顶,就已经大汗淋漓。快到岗顶时,我拨开枝桠,透过叶隙却被那块空地上惨烈的打斗场面给逼出了一身冷汗!正在那里恶战的,是一只凶残的老鹰和我家那只不可一世的“大红”,双方均已经遍体鳞伤,筋疲力尽。“大红”仗着自己身材魁梧、体力超群,更仗着自己是“地头蛇”而有恃无恐。尽管它的脸上全是血,冠子已经被撕碎,身上的羽毛也掉落得让人惨不忍睹,但眼睛却仍然在仇视着对方。它的脑袋低垂,身子前倾,脖子伸得老长,所剩不多的颈毛也全站立着,显然是在继续寻早最佳的进攻时机。“大红”的后面,正蹲着一只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母野鸡,它显然是被“大红”从恶鹰的爪子下给夺回来的,满地正翻滚着它粉红色的羽毛,它的目光半是恐怖、半是绝望。
看得出来,它虽有心逃离这随时就会丢掉性命的地方,但已经完全丧失了抬腿的气力;有心随“大红”参战,但是已经没有那份勇气,它的喙子半张半闭,全身颤抖不已,实在让人生怜。在看那只老鹰,翅膀上的羽毛已经折断了不少,胸膛、脖子、大腿等处的绒毛更是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很可能它俯冲下来后,想把母野鸡给一把抓上天去,没成想“大红”早已有了防备,猛地一嘴啄在对方的胸脯上,死死地咬住不肯放,来了个“围魏救赵”……北大荒的老鹰,是连羊羔和鹿崽都敢抓的,“大红”再凶,还会被它放在眼里?此刻的它,两眼射出凶光,翅膀微微地张着,两只爪子上仍沾着血淋淋的红毛,钩子般的喙尖上,也挂着一块沾血的肉。
好汉遇到了英雄,又是几个回合下来了,看得出来,老鹰想速战速决,可是已经办不到了。逃走?身为空中之王的它,觉着这是一种奇耻大辱;再战?又能有多少便宜可赚?此刻的它,心理一定相当矛盾,只好原地不动,用咄咄逼人的目光和阴森森的喙子以守待攻。“大红”呢,也许知道自己的主人很快就会赶来助战,越战越勇,岗子下面那条大黑狗的狂吠,更给那只老鹰造成了心理上的重压,“大红”越来越有了占了上峰的意思。此时,鹰转它也转,鹰进它就退,鹰退它就进,鸡爪对着鹰爪,鸡眼对着鹰眼,鸡喙对着鹰喙……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前移,尽管老鹰的伤势较轻,但击败对方的可能已越来越小。而“大红”却不惜一切代价,死死地把老鹰拖在这儿,苦苦地等着援兵的到来。“大黑”每在岗子底下咬一次,老鹰就一阵颤抖;而公鸡呢,每听到“大黑”叫一声,勇气就增大一份。远远落后于我爬上岗子来的妻子,见我伏在树丛中老不动弹,急了,在下面喊了起来:“喂,你在看什么啊?上头到底是啥玩意呀!”我刚要回答,大公鸡忽然来了神,突然又向老鹰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它猛地扑了上去,用利嘴和铁爪再次跟老鹰滚在一起,“扑噜噜,扑噜噜!”鹰毛和鸡毛在烈日下面,又再次纷纷地扬了起来。
老鹰毕竟是空中之王,作战经验非常丰富,它先是以逸待劳,后转守为攻。仅几秒钟的时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翅膀狠狠地把对方击倒在地,并用爪子和利喙齐上,再次残忍地撕下了一块鸡皮。它的爪子出手极狠,竟刺进了对方的腹腔!可是它无心再置“大红”于死地,见大功已经告成,就展翅离去。不过它万万没有料到,他想飞已经飞不掉了,大公鸡的利喙,仍然死死地叼在它的大腿上,致使老鹰它两次展翅,都没能飞得起来。说时迟,那时快,等到它再次展翅时,气红了眼的妻子已从我的手中夺过木棍,带着一股风,“叭嚓”一声,狠狠地打在了它的左翅上,它没再能飞起来,一头栽在了地上。老鹰被擒住了,而大公鸡的尖嘴,仍然死死地啄着它的大腿,老鹰痛得大叫:“哇——哇——哇!”妻子想一棍结束老鹰的性命,我护着没让打,我把它装进竹笼里,悬挂在山岗上的一棵树枝上,以警告它的同伴:谁敢再来侵犯,必将受到比它更重的惩罚!数日之后,我才看到它是国家保护的珍稀动物的份上,把它放归了蓝天。
勇敢的“大红”在经历了一场空前残酷的搏斗之后,身负重伤,气息奄奄,一连数日,数百只家鸡和野母鸡,都围着它咯咯地叫着,一脸的悲哀和庄重。特别是那只粉红色的母野鸡,直到“大红”气绝身死,被我和妻子用一只空蜂箱装起来埋掉后,仍围着土堆,不吃不喝,哭泣般地咕咕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