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请来的拍卖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参拍前,叶晓枫和她见过面,一起吃过饭。年轻的拍卖师说喜欢他的画,也能说出些门道来,所以叶晓枫对她是有信心的。
趁拍卖还没开始,叶晓枫抽空把手中的拍卖图录又翻了一遍。在他、疯子和刀疤脸三人之中,已被程经理认购的“山海经”排到第一位,疯子的《人性·解剖》排到第二,《模式·移动的墙砖》排到第三,刀疤脸的《濒死系列·01》排到最后。拍卖会上这样的排列对叶晓枫的心理来说,是相对保险的,倘若他的《模式·移动的墙砖》排在最前列,他将如第一个完成体操动作的奥运健儿们一样,无论是站在台上,还是面对台下,都顶着巨大的压力。
下午两点半,拍卖会场上座无虚席。为了能让更多的买家前来参加拍卖会,拍卖公司的何总不得不多安排了一些座位。何总声称,这次前来参加拍卖会除了内地和港、澳、台同胞以外,还有东南亚和欧洲藏家。早在预展期间,就有人对《模式·移动的墙砖》产生极大的兴趣,因而叶晓枫不担心作品会流拍,而更关心的是他跟疯子、刀疤脸之间的较量。
半小时以后,那幅“山海经”的习作就登上了大屏幕。经过几个回合的竞争之后,这幅画毫无悬念地被程经理以八十万的价格“买下”,而没等叶晓枫细想其中的猫腻,疯子的《人性·解剖》就登上大屏幕了。
从投影屏幕上的效果来看,疯子的画比直接观摩原作逊色许多,但这并不妨碍藏家们的反应,毕竟在参加拍卖前,藏家们就仔细研究过这幅画。
叶晓枫在想这些事的同时,年轻的拍卖师已经报出了这幅画的价格,“《人性·解剖》是‘疗伤’系列之一,竞拍底价一百万,请有兴趣的藏家朋友们亮出手中牌号!”
和叶晓枫上次见到的拍卖师所不同的是,这位女拍卖师说话并没用过多的修辞,也没故意煽动会场的氛围。倘若把上次那位拍卖师比作修辞学家的话,眼前的女拍卖师说话就更像卡夫卡小说中的黑白两色:砍去多余部分的同时,单刀直入地呈现了“事实”。女拍卖师咬字清晰,因而当她喊出“一百万”的时候,叶晓枫的心也咯噔地向上跳了一下。没等叶晓枫反应过来,下面就有人应价。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一百万的标底就保住了。
“一百二十万!请您再亮一次手中牌号!”女拍卖师又一声喊,惊得叶晓枫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眼见第四十号藏家再次亮出手中牌号,叶晓枫几乎怀疑自己正在做梦,而他此时根本来不及细想就被打断了思绪。几轮过去之后,《人性·解剖》已经被拍到一百八十万。叶晓枫和藏家们一样,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拍卖师此时已经喊了第二回。
“《人性·解剖》第二次……”年轻的拍卖师看了看会场,抬高手臂说,“六十七号藏家出到两百四十万,《人性·解剖》被一次性叫到两百四十万!”
女拍卖师话音刚落,三十四号藏家又举牌了,三十四号藏家把价码加到两百六十万!六十七号显然不肯放过即将到手的肥肉,他把砝码又添了二十万,然而当三十四号藏家出到三百一十万的时候,六十七号藏家最终选择了放弃。
《人性·解剖》以三百一十万的价格成交,对叶晓枫来说不能不说是个很大的刺激。那种感觉就好比当前重量级拳王站在拳击台下,看到自己的挑战者登到台上向观众投掷飞吻,展示他强悍的肌肉时,老拳王就明白胜负已定:今天这场较量下来,他就该被击出拳台了。《模式·移动的墙砖》的底价只有五十万,让叶晓枫想不通的是,无聪为什么只给他的作品定五十万,拿五十万的底价去跟疯子竞争,无异于把轻量级选手送到重量级拳台上,给体格强健的恶棍当沙袋。而等到拍卖会结束之后,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忍受疯子的嘲讽了。
拍卖会场上依然高潮不断,然而没有哪一个数字能重新调动起会场的情绪。不管一百万还是两百万,都离三百万的数字相差甚远,对叶晓枫来说,眼前这个数字几乎成为一个不可能逾越的神话。
叶晓枫朝四周看了看。在今天下午的拍卖会上,无聪、桂姨、何总、谭秋农都没来,灵羽则是他主动不让她过来,以免给他增加心理压力。眼见自己孤立无援地坐在嘉宾席上,叶晓枫不禁嘲笑自己是个傻瓜。也许无聪他们这些人事先就瞒着他估量过这幅作品的价值,他们对《模式·移动的墙砖》信心不足,有了“山海经系列”,无聪就能靠它们发一笔财了。说来说去,无聪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他没必要为他的新作冒风险,或许他该听他的话,巩固以往的风格?这么一想,叶晓枫的脑子不免乱糟糟的,仿佛许多只无头苍蝇在里面转来转去。现在就站起来,躬着身子偷偷溜出去行吗?他不能当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不管结局怎样惨烈,他都要捍卫住自己的尊严!
“下面这幅《模式·移动的墙砖》的作者是叶晓枫,底价是五十万元人民币。”女拍卖师喊出价码时,叶晓枫分明感觉到她的腔调有气无力。他想就连跟他一起吃过饭的拍卖师都没流露出兴奋的神情,他的死刑马上就要被宣判了:绞刑架,斩首或是腰斩。
“六十万,二十号藏家出到六十万,有高于六十万的藏家吗?”拍卖师的声音在叶晓枫听来依然平板僵硬。八十万,九十万,就连一百四十万的叫价也丝毫没有打动叶晓枫,而此时拍卖师已经喊到最后一次了。
“一百四十万第一次,一百四十万第二次,一百……有藏家出到两百万,有藏家把价加到了两百万!”女拍卖师向上扬起的腔调,让委靡不振的叶晓枫重新抬起头来,把价码加到两百万,即便是胜负已定的结局,起码他不会一败涂地。
“两百万第一次,两百万第……有藏家出到三百万,是七十六号藏家吗?请您再亮一次手中牌号!”
拍卖师话音未落,叶晓枫就绷直身子,坐了起来。他怀疑自己的听觉和视觉同时出现了问题,然而,当另一个数字在他耳畔响起,“五百万”的价码飞碟一样在他眼前盘旋时,他才相信这并非一场梦。“ET外星人”并非是影视里虚构的,中国当代艺术家和国外大师在同一舞台上抗衡也非天方夜谭,无聪没有判断失误,这个精明的商人确实懂得他所创造的艺术价值,无聪就像犹太人一样懂得财富合作和经营秘诀,而不是如吉卜赛人那样只会从别人的口袋里窃取东西,他跟无聪这个伯乐从合作的第一天开始,就注定了他的画价会直线狂飙!
就在叶晓枫心潮澎湃地享受这场战役硕果的同时,另一个念头也在他脑海里同时闪现出来:《模式·移动的墙砖》拍到五百万,是否也有私下交易的嫌疑?然而,这样的念头不过闪现了几秒钟,就被叶晓枫排斥掉了,就算玩游戏的人胆量再大,也不会以人肉炸弹那样的自毁性方式私吞几百万的巨额财富。
拍卖会并没因“五百万”的价码结束。接下来,还有几十幅当代作品参拍。而叶晓枫也抑制住喜悦,继续往下看。不管怎么说,刀疤脸的作品还没登场,只有当《濒死系列·01》的结果揭晓之后,他才能知道自己是否是今天最大的赢家。
面对刀疤脸即将出现在大屏幕上的作品,叶晓枫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又重新拎了起来。早在他们三人昨晚桑拿房聚会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老大哥给他施加了无形的压力。刀疤脸曾在桑拿房告诉他,一位具有国际水准的评论家说,他的画有一股悲天悯人的神圣力量,这股力量在东西方画家中都是鲜见的。而刀疤脸在用绘画语言表达内心的同时,技巧的运用在画面上也达到了完美的体现,他那和古典主义相似的笔触和色彩仿佛一个逝去多年的埃及国王的幽灵站在金字塔中,用娓娓动听的声音讲述着古老的故事。另外,叶晓枫也深知自己的绘画功力是不及刀疤脸的。
想到这里,叶晓枫不由得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康熙年间的铜币。这份小礼物是灵羽送给他的。灵羽说铜币是她无意中在古玩市场上淘到的,和普通古币所不同的是,这枚铜币外围有一圈花纹,是用来占卜吉凶的“厌胜币”,灵羽希望这枚钱币能让他交上好运。
叶晓枫把这枚铜币握在手中时,台上的大屏幕也出现了《濒死系列·01》。刀疤脸作品的底价被定到八十万,既然他叶晓枫的作品能从五十万跃到五百万,老大哥的画是否能在八十万后面再加个“0”?趁拍卖师还没说话的时候,叶晓枫握钱币的手已经攥紧了:倘若翻开时看到钱币有缺口的那一面,就宣布刀疤脸获胜,反之他便是无可争议的冠军。
“请在场的各位朋友们注意大屏幕,下面这幅《濒死系列·01》起拍价八十万……”没等叶晓枫摊开握钱币的手,拍卖师已经进入状态了。
叶晓枫把视线拉回台上,又朝周围看了看。眼看今天的重头戏只剩下最后一个,原本安静的人群小小地骚动了一会儿。几秒之后,有人举出手中牌号,八十万的底价保住了。
“六十五号藏家出到八十二万!”拍卖师在台上喊,“有高于八十二万的价格吗?还有另外的朋友和藏家喜欢这幅画吗……好了,四十一号藏家举牌,四十一号藏家把价格加到八十六万!”
叶晓枫依然握紧攥钱币的手,他想接下来,大概又到了数字飞跃的时刻了。橡皮球反弹的高度往往是第一次的若干倍,他不敢想象这幅作品会飞到多高。他在内心告诫自己不要太在意这件事,刀疤脸是他的老大哥,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艺术家,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在一旁小声嘀咕着:不要超过五百万,晓枫啊晓枫,你不能再输给刀疤脸了,哪怕你们从前都是患难的好兄弟!
在两股力量拉扯叶晓枫的同时,拍卖师又开始喊价了。
“八十六万第一次……八十六万第二次……八十六万……”木槌重重地落了下来,刀疤脸的《濒死系列·01》以八十六万的价格被四十一号藏家拍到手了。
叶晓枫坐在那里愣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倘若先前的他是在期望刀疤脸的画不要比他拍得高的话,现在的他却不免打心底里同情起老大哥了。八十六万,太过低廉的数字,八十六万,远远低于这幅艺术作品价值的数字。
叶晓枫缓缓地张开五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小铜币在他掌心上散发着完美无瑕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