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无聪递来的合同,灵羽和小宋都表现出应有的兴奋。小宋说无聪这样慷慨的商人实在少见,倘若把这份合同拿给疯子看,非把他气得面庞紫红、七窍生烟不可。两人祝贺叶晓枫的同时,杨志彬却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仔仔细细,逐行逐句地研究合同里的每一条款项。看完合同,杨志彬才起身过来,对叶晓枫说:“我看没什么问题,以后,你就只管放开手脚,一心一意画画吧。”
眼见朋友们都无异议,叶晓枫才在合同上签了字,拿回去交给无聪。事情办妥之后,叶晓枫又跟无聪商量好种种细节,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叶晓枫才回去着手于创作。
无聪已经付给他第一年百分之十的定金,手头这六万元钱够他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了。拿到这笔钱的叶晓枫在出租屋附近又租了套房子,把房间杂物都清空了,改建成创作室。朋友们帮他把墙壁刷成淡蓝色,说这有助于启发他的灵感,灵羽还特地给他买来鲜花,装有两尾锦鲤的青瓷花缸和几盆兰草,又拿钱淘来几套老式家具。简陋房间经过这么一点缀,也变得有些情趣了。
望着敞亮的玻璃窗和院内的一丛丛植物,叶晓枫不禁心生感慨。从跟无聪谈判到签下代理合同,不过眨眼之间的事。他把宣纸放在案头,用水壶喷湿了,拿大笔蘸了淡墨,铺上一层。待颜色稍干后,他再用较浓的墨色染了一遍。墨色在宣纸上相互渗透,形成了层次,仿佛雄浑苍茫的大地一般。
经过前一段时间的练习,叶晓枫对用水墨和彩墨有了更深的把握。用水墨表现当代艺术,国画中很多技法都用不上,在“水墨”两者的控制上面,却比从前要花更多心思。尝试几遍之后,叶晓枫终于想到第一组画的主题:他将以大地和诡谲斑斓的云霞为主题,表现天地浑莽的景象。他急匆匆出了画室,把刚想到的主题告诉杨志彬,朋友却对他的想法不以为然。
“既然是以国画为材料搞当代艺术,就要多些中国元素。你现在打算画的主题用油画也可以来完成,其艺术表现力可能还超过水墨,我不建议你这样弄。”杨志彬说。
“总不能在脸谱、红灯笼和中国结上面做文章吧,工农兵肖像也被人用泛滥了,大家早就已经审美疲劳了。”叶晓枫说。
“我看昙城的瓦当和画像砖倒是蛮有特点的,昙城离三星堆、金沙博物馆也不远,有时间的话,可以去那里找找灵感。”
叶晓枫采纳了杨志彬的意见。接下来的一个月,他便带上相机和速写本,去三星堆临摹了不少太阳神鸟、金箔头像、权杖花纹和金沙博物馆的“船棺”。他把拓片用的整套工具也带上了,冒着风雨在户外拓了不少有花纹和人物造型的画像砖。
就在叶晓枫满载硕果归来的那天,无聪给他打来电话,约他今晚去“雄风娱乐城”见面。无聪说今天会给叶晓枫引荐一个人。至于说什么人,无聪没在电话里多说,只是告诉他,见面之后就自然知道了。
晚间九点半,叶晓枫如约赶到娱乐城。在服务员小姐的引领之下,他找到无聪订的包间。包间里除了无聪和谭秋农以外,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三人每人请了一个小姐陪酒,坐在包房里唱歌,无聪见叶晓枫来了,便起身介绍。
“这位是马局长,这就是我常跟你提到的画家叶晓枫!”无聪满脸堆笑地介绍说。
“坐下吧。来,唱首歌!”马局长把麦克风递了过来。叶晓枫说不会,马局长便要他喝酒,叶晓枫见杯子已经递了过来,只好一饮而尽。
叶晓枫刚喝完酒,无聪便开始打内线电话。没过多久,外面就进来一个高个子女孩。女孩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头发梳得又直又顺,她挨着叶晓枫坐下,问他是喝酒还是唱歌。女孩语调温柔,听起来根本不像声色场所厮混的女子,没等他说话,她就给他倒了杯掺了雪碧的洋酒。
“放开些!”无聪在沙发另一边对叶晓枫说。
叶晓枫没理他,想要把女孩打发回去,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今天一出来就碰到这种事,是他没想到的。他把女孩撂在一旁,既不打算跟她一起玩骰子,也不喝酒唱歌。无聪和谭秋农唱了一会儿歌,叫叶晓枫过来,要他敬马局长一杯,说以后就靠马局长照应了。
“马局长,今后您可要一如既往地扶持年轻人啊!”无聪说。
“呵呵,跟你们这些文人经常在一起玩,我也是活力无限啊!来,艺术家,喝一杯,以后多向你学习。”马局长用胖乎乎的手指弹着自己的肚子说。
“马局长最会谦虚了。”谭秋农说,“大家都知道你是书法家,赶明儿我到你那边去求一幅字。”
“少来,你们难道还不知道我这个票友的水平?”马局长虽然嘴里这么说,却依然掩饰不住洋洋自得的神情。跟叶晓枫碰过杯之后,他再次把酒杯高举起来,说,“来,我们大家一起来干一杯,我今天来,就是要会会你们这些知己的……来,我们的艺术家也不要愁眉苦脸的,武松喝好了酒,才打得死偌大的老虎,李白也是越喝酒,诗就写得越好!”
从娱乐城出来,已经是十二点了。马局长先走一步,等到叶晓枫和无聪他们一起出来时,他才看见刚才陪他们唱歌的女孩中,有一个已经坐到马局长的车上了。没等叶晓枫细看,无聪就拉他过去,说今天要开车送他回去。叶晓枫刚上去,谭秋农也跟着上车了。
坐上蓝色别克轿车的叶晓枫靠在后排软椅上,一直不肯说话。虽说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档子事,而以往在艺术村混的一些同伴们也有找流莺的经历,然而他从没想过让自己卷进去。他想无聪的这步棋走得实在太狠,刚跟他签完合约,就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还说什么不用他操心其他事,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马局长是我们的潜在客户,这种人我们得罪不起。娱乐城不是他开的,拍卖行也不是他买的,不过跟他对着干,我们就很难继续往前走。”无聪似乎看出他的心思。
“那也用不着我来陪他吧!”叶晓枫忍不住想要发火。
“以后,咱们有许多地方都需要他帮忙。马局长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大老粗,不然他不会坐到公安局副局长的位子上。你别看他平时说话大大咧咧的,其实谨慎得很。你把他请出来,就得陪他玩,你不玩他也不会玩。知道是为什么?他怕我们设下圈套引他上钩,大家都玩过了,就捆到一条绳上了。”无聪说。
说到这里,坐在前排的谭秋农也扭过头来,对叶晓枫说:“其实我们都清楚马局长是哪号人,但我们都不能得罪他。任何有头脑、有自尊的人都不想在这号人面前装孙子,可是你不装孙子,很多事情就没法办成。今天让你们见了面,马局长才会对你留下印象。他对你有印象了,将来等你的作品上拍了,他才会请那些有钱有势的人过来捧场……艺术圈从来就没单纯过。我不说你也知道,蒋兆和当年有给日本人画画做汉奸的嫌疑,刘海粟和徐悲鸿因为风格和青年时代的恩怨,争斗了一辈子!就连金农的画也有很多是别人代笔的……该忍的时候,我们就算把牙尖打碎往肚里咽,也得顶牢了!”
无聪和谭秋农的话并没打动叶晓枫,刚才的那一幕,实在有损他的自尊。谭秋农给他说的那些事他也清楚,可他毕竟不是“他们”,他要保留完整的人格和尊严。然而,当叶晓枫想起灵羽因为怕缺钱而去当黄牛贩子,杨志彬和小宋为了让他创作而不顾一切时,从内心喷发出来的火焰也逐渐熄灭了。在他看来,今天的事无异于一场感情投资,倘若他就此和无聪他们决裂的话,从前付出的努力也将付诸东流;只有当他成为大名家,拥有并掌握话语权的时候,所有事情才任由他操控。
车在叶晓枫的出租屋附近停了下来。跟无聪、谭秋农告别以后,叶晓枫发现出租屋里的灯已灭了。他把门钥匙重新塞回口袋,慢慢朝画室走去。在经历过这场闹剧之后,他要独自待一会儿才能平息下来。他抚摸着画室静物台上的大卫王头像,告诉自己在击溃非利士人的进攻之后,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