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命可以计量时,那一定是人生的倒计时。
半空中悬浮着一个沙漏,这是联盟医学院本年前的杰作,给绝症的病人的倒计时,光影如同指间水,瓶中沙,留不住。
“省得入殓师为难。”云疏桐依靠着靠垫,全息的妆镜悬浮在半空,她缓慢而细致的描画着自己的眉目,神态就像是即将步入教堂的新娘。
实际上,信仰红月谷土葬的云疏桐的确即将前往教堂,不过是接受死前的弥撒,以及前来悼念的(无论各怀鬼胎还是嘴脸丑恶)的人的默哀。
只是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总是将原本细长的柳眉歪曲成滑稽的线条,就像她本人可笑的人生轨迹线。
她用前半生挑战的是联盟的世俗,后半生来忤逆婚姻的道德。
第四次擦掉扭曲的炭笔心跳,却被另一只手自然而然的夺过画笔,云疏桐低垂着眼睑,任由云翳自由发挥,后者的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云翳的吐息,他掰起云疏桐的下巴,手指的温度微凉,这种凉意一直蔓延到眉心。
云翳画得很用力,云疏桐不用看全息妆镜也知道他画得很笨拙,一顿一顿,像是没有圆规的孩子尽可能地将圆的某条弧度变得圆润,可惜弄巧成拙,越描越糟糕。
不知过了多久,云疏桐实在是忍无可忍,一抬眼忍不住笑出声来,云翳的确画得让人糟心到不行。
“如果你让我顶着这样的妆容入殓,整个联盟都会嗤笑你挑人的眼光。”
云翳终归是罢手了。他一改往日的霸道与强硬,举止轻柔地唯恐惊扰什么。
云疏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洗去眼睛上两条“毛毛虫”。
云翳站得离得近了才发觉她的眼睛画得尤为漂亮,眼线不同往日般于眼角氤氲一扫而沾染妖气,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勾,将她水翦美眸勾勒得清纯而灵动,翠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清幽如水。
云疏桐最终还是舍弃了炭笔改用棕色的眉粉一扫,本就柔媚面部更为温和,温婉得如同初见时。
沙漏里的细沙慢慢聚拢成一个小山丘,如同沙滩上孩子的艺术品一般天真无邪。
化妆盒里除了种类繁多的化妆品外,铺了厚厚的一叠糖纸,云翳忽然想起来,从他认识云疏桐的第一天起,云疏桐身边就从来没缺少过这种乌托邦的糖纸。
轻轻地捻起一张,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果香,以及云疏桐惯用的唇膏的味道,“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你为什么会对糖纸这么执着?”
“我记得我说过的,只是你没有认真听。”云疏桐面无表情地看着云翳。
想来那个时候的云翳是对自己过去的经历很不耐烦的,生在贫民窟,长在红月谷,这样的经历似乎应该出现在励志电影中,而不属于红酒与烛光晚餐的罗曼蒂克。
换做往日,云翳恐怕早就对她发作了,云翳是一个能在外人面前维持衣冠情兽,斯文败类特质的人,在这一点他同陶桢是一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某种程度上,流苏也算是继承了云疏桐超凡脱俗的审美观。
但是唯一不同的是,陶桢一向对流苏非常温柔,而且极具耐心,鲜少对流苏说重话,更不用说口出恶言。而云翳在云疏桐面前只是克制不住体内的暴力因子,看着云疏桐痛苦似乎成为他某种**的宣泄。
然而这一次,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云疏桐,一个人絮絮叨叨。
“中州曾经爆发过一次大饥荒,就是夺走陶桢生母性命的那次动乱的前奏。当时联盟议会投票表决,拒绝对中州实施人道主义援助,饥荒,瘟疫,动乱,兵戈毁了我们赖以安身立命的土地。那个时候我问当时的老人,为什么那里锦衣玉食、高官厚禄的上层不愿意拉扯我们一把……”
她眼中的刻毒仿佛穿越了时空,让云翳看到了当时孤独而绝望的人们。
“……他说,中州不过是联盟的垃圾场,你会弯腰去照顾垃圾堆旁又脏又臭的老鼠吗?”
中州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饥荒,其惨烈较之末世初期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末世初的人们是对未知的惶恐,而在中州世代生活的人,则带着一种看透了的绝望。
“现在想来,哪怕联盟真的有心伸手拉我们一把,我也担心他高高在上的俯身伸手,会闪了他的腰。”
她瞥向窗外,透过玻璃能一眼看到市中心联盟的标志建筑物——胜利之矛以及和平之盾,她那一瞥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又有些刻薄刻意,神态矜贵得吝惜言辞。
“可是总有人会成为救世主的,哪怕所有人都说他自不量力。”云疏桐一张一张理平梳妆盒里的糖纸,一张一张折叠成手指宽的纸条,然后在床铺上摆出一个“林”字。
“我不知道当时林公演怎样舌灿莲花,说服董事会通过那个决议——中州境内一张乌托邦的糖纸交换一条压缩食物条,就这样,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
云翳当然知道林公演和他的乌托邦糖果公司的故事,这是联盟各大商学院进行产品营销时的经典案例,但是云翳查阅过乌托邦糖果公司的财务报表,那一年乌托邦公司严重亏损,几乎就要资不抵债进行破产清算了。
林公演其实根本就不希望在联盟“冷血的帮助下”,于中州这片贫瘠而灾难深重的土地上榨取最后一滴利益,他估计是联盟独一无二的利用商业目的掩盖一颗圣父之心的企业家,。
后来的故事,云翳也就猜得到了。
“我们跋山涉水在每一寸土地上寻找这种糖纸,为了换口粮,我们甚至来到联盟与中州交接的沧澜行省,一边望着对岸的富贵繁华,一边争夺垃圾桶里乌起码黑的糖纸。”
“那个时候的我们的确是一群垃圾场边的硕鼠。”
云疏桐将拼图的糖纸重新聚拢到梳妆盒里,“被穷怕了的人会对金钱无比执着,应该算是一种后遗症吧!”
她看着听故事听得入迷的云翳,侧脸温润而有魅力,这是她堕落的源头,她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因为那一场灾难,不过后来想想,所有一切都是我为自己的找的借口。
林公演似乎最终都没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他积德为善一辈子,到头来还不如杀人放火的人渣得以善终,林公演临终前在红月谷发出的最后一条信息是给自己亲人的——好好活下去。
她云疏桐一辈子自私卑怯,一生所救之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云流苏,还有一个就是林卿兮。
她至少要帮这个可怜的、可敬的老人完成遗愿,哪怕是她林卿兮自己奋不顾身投诚云翳,她也要保她一命不是吗?怎么能让云翳真的利用“催命符”给她心理暗示,在将来的某一天要了她的命。
“我不追究了,反正林卿兮对陶桢的恨一点也不必对我的少,她从来都不属于我的阵营,你要留她一命也就罢了。”云翳看着悬浮在半空所剩无几的沙漏,“你还有还有什么愿望,需要我照拂云流苏吗?”
云疏桐摇了摇头,也是有些模糊,她倒回床上,语言有些混乱不清,“不,因为流苏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我当时救下她一次,第二次……”
云疏桐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用一种格外天真单纯的目光看着云翳,“你知不知道苏沐夫人临终之前有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她说,毁掉审判之眼,并且杀了云流苏。”
毁掉审判之眼,并且杀了云流苏!
这是云翳一直很想知道的苏沐夫人的临终遗言,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个女人一去,没有人再能知道红月谷背后的是是非非。
已经不重要了。
他似乎从来都未走进过云疏桐的世界,那个属于红月谷第一空域师的世界,一直将他拒之门外,他徘徊许久而不得入其门,就所幸将她捏造尘一个灯红酒绿中纸醉金迷的女人,也算是另一种一手塑造。
他们的爱情起于荒诞,在磨难中**,却又在平淡流年中毁灭。
本来这或许就是结束了,然而云翳俯身在云疏桐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想将你冰封到十年之后,不知道十年后的医疗技术能不能救现在的你?但是我只等你十年。”
他也不过等她十年的,他用下一个十年答谢她陪她同行的、或许包含爱意或许被逼无奈的这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