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是万万没想到,那时还满脸骄横的呼里达昂,竟然会摆出这么一手来,皇甫遥似乎要说些什么,他张了张嘴,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说。
瞧着皇甫遥一言未发,呼里达昂却徒手大步朝着皇甫遥走去,独留下那把弯刀。
“俺原先就曾听过老国公的威名,虽然未曾在战场上相遇.......”
呼里达昂一边说着,一边朝前走去,直到离了皇甫遥一把刀的距离,他才停下脚步。
“老国公还请原谅俺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激您前来。”罢了,他两手抱拳,冲着皇甫遥一鞠躬。
不明显的...皇甫遥松了一口气。
“若是你真是为了激我......”也就是眨呀的时候,皇甫遥的声音低哑的响起:
“城外白杨树上的人.....你做的也太过分了。”
罢了,皇甫遥突然一手抽出刀来,直接就架到呼里达昂的脖子上。
他这一动,两旁的军士就像被激活了一样,蹭蹭蹭的围了上来,虽然他们手无寸铁,可是仗着人多势众,还是将皇甫遥他们堵了个水泄不通。
李赤骑也忙着拔出刀,做了一副应敌的样子,生怕哪个军士突然暴起。
“......”
“国公爷说的是......”突然,呼里达昂跪倒在地,他用着纯正的西北腔说道:
“但是天可汗之命不可违抗....”
“总得做个样子去给天可汗看看.......”呼里达昂这话说的没有一点理直气壮,反而满面的苦笑:
“俺自己打心底里都没想过碰这些汉人一根汗毛,但是可汗屠城天威在上,俺也不得不从。”
皇甫遥听着呼里达昂的话,他揉着满是灰尘与死皮子的额头,揉下一块又一块的皴,就像弹石子儿一样弹出去,他故作镇定,即使他那双老眼里血丝几乎都埋尽了眼白,可是他还强忍着自己的怒火,用最冷静最平淡的语气说道:
“那些人.....那些人你是怎么.....”
“扔铜钱,光面儿选一家,字儿面选一家.....”
“.......你该死....知道吗,你该死。”皇甫遥压抑着怒火他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毕露,呼里达昂都能感觉得到刀刃上的颤抖。
“呼里达昂......在此像国公爷赔罪了!”
说罢,他的脑门重重的朝着地上磕去,咚的一声,那声音清楚无比。
罢了,呼里达昂站起身来,他宁可架着皇甫遥随时都能砍下他头颅的刀刃,也不肯后退一步。
良久.....却又短暂的沉默,皇甫遥到底将架在呼里达昂脖子上的刀取了下来,也同样狠狠的插在地上。
“你为什么会选在这儿见我,而不是潼关.....甚至是长安城。”皇甫遥问道,他这些话也同样暴露了太多明军的信息。
呼里达昂不可能听不见,但是他还是回答道:
“从这里往外,再无长生天的勇士。”
城门往西,尽是长生天的领土,城门以东,明廷依然能够叱咤风云。
“再说了,平南山下见您,是之前听俺家公主殿下说,您才是明廷第一人。”
“平南山下见您再比刀,很有意义,也是俺奋战四十年,献给长生天最好的礼物。”
“无论生死?”皇甫遥似乎有些叹息。
“无论生死。”呼里达昂的话语之中尽是义无反顾。
“你是真的,不畏惧生死啊.......”皇甫遥居然抬起手,拍了拍呼里达昂的肩膀,赞叹的说道:
“你若是我明人,我们应该不用拔刀,喝酒就好。”
“国公爷.....在俺军中,少有饮酒.....”呼里达昂还有些不好意思:
“还请见谅。”
“少见,尔等军中不许饮酒还是少见。”
“毕竟是被赵将军吓得怕了,也没人敢饮酒了。”
呼里达昂大方的说道。
“........”
这一句也戳到了皇甫遥的心坎上,有些人真是用不来几句话就能喜欢上,皇甫遥刚刚喜欢上呼里达昂这个汉子,却也没这句话戳没了笑容。
“六子....”
“是俺,国公爷,此乃大事,俺就不请罪了。”
可是呼里达昂还是略微弯腰。
“我.....真是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拔刀吧。”
皇甫遥好似笑着,他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来,也连带着插在地上的刀。
呼里达昂一见,也转过身去快跑几步,将插在地上的弯刀一把抓起,双手紧握刀柄。
“汉子......汉子......”
“真真是条不怕死的汉子......”皇甫遥感叹道,他一手拎着刀柄,刀刃还垂在地上。
“你为何不是明人啊?”
“国公爷,若我是明人,今儿个还是会有一名长生天的勇士与您对刀于此的。”
“汉人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什么什么万古如长夜?”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对对对....就是那一句。”呼里达昂笑着,他用手拄着弯刀,好让自己轻松一些。
“俺只是有些个不明白,长生天若是不生下仲泥,还是会生下仲土的啊,你们明人啊,总是把自己看的太重要。”
“俺若是死了,还会有第二个俺的。”
呼里达昂笑的居然那么天真,那那张满是胡须的脸却笑出了小孩子的模样。
“.......”
皇甫遥这才明白,难道真是自己太看重自己了?学着后生们怒发冲冠,自己还觉着自己真是像个英雄一样去赴死。
天不生赵将军,还是会生李将军。
万古如长夜?到了一个蛮子嘴里竟然成了狗屁话了。
“你可知.....我大明百万天兵朝发夕至......你与你的长生天,也不敌我大明圣上神威莫测......”
“那也得在俺们比刀之后才到。”呼里达昂笑着说罢了,便将那弯刀高高的举过头顶。
若是佛家里的罗刹鬼,也是侮辱了这条汉子。
用鬼来说人,真是侮辱人。
皇甫遥忽然转过头去,他感到莫大的悔意,这悔意不是只身来到这里,而是他见过呼里达昂之后,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不了解这些胡人那般。
而能镇住胡人三十余年的赵元,皇甫遥仿佛自己看不见他了。
他想起六人起兵之时,赵元往平南山城的城门前贴的那对联子。
也不是帘子,就是一首俗人句:
“二七亡人渡奈河,千群万队涉江波。”
罢了,皇甫遥双手握紧了刀柄,他正了身子,将刀横放在胸前。
刀上没有一丝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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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刀,没有太多的规矩,除了两方比试的人,一块没有遮碍的地或者房间,两把刀,没人来见证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生死状,活着走出屋子的那个人自然就是胜者。
这是比的生死刀,不需要有人知道,也不需要有人来见证,而那些比出来为了给人看,也为了自个的名声,所以比的不是真比刀,而是真比名声。
这街道两旁十余名胡人军士,却是双眼死死的直视前方,偶尔会有一两个目光交错之时,也会瞬间就板正过来。
倒是这么些人里,就李赤骑一个人手握钢刀,双眼紧张又肆无忌惮的四周打量,真是就独他一个突出在人群里。
“汉驹,把刀给我。”
皇甫遥转过头来,他看着李赤骑那副紧张的模样。
“啊?”李赤骑被这么一句说的有些发愣,他没想过师父会用双刀,更没想过在这个周围都围满了蛮子的地方,皇甫遥会要他唯一用来自保的刀交个他。
“把刀给我。”
看着李赤骑的样子,皇甫遥又重复一遍自己的话。
“师父.....”
“给我。”
李赤骑刚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绝对不会将自己心底里的恐惧所说出来。
可是皇甫遥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坚定,双眼古井无波却冷硬非常。
皇甫遥是个不太善于生气的人,尤其是在小辈面前,他更像是一个城府很深的老人、贵人,但是李赤骑跟随了他二十余年,他很清楚皇甫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他不敢再迟疑,而是将钢刀收回鞘中,双手奉到皇甫遥面前。
皇甫遥空着的左手拿过刀来,然后转手就扔到了路旁,直直的就扔到了一个胡人军士的身后。
“师父!你这是......”
“去,站到一旁去。”皇甫遥指着对于钢刀相反的位置,对着李赤骑说道:
“你好好看着,什么也别说。”
“.......”
李赤骑瞪大了双眼,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怎么师父就变得这么天真了?咱们跟蛮子跟张士朝斗了多少年,多少年里多少的事儿都是血淋淋的教训,怎么.......
“事儿过了,人也该歇着了。”
皇甫遥看透了李赤骑的想法,他走上前来,背对着李赤骑低声说道:
“不只是人歇着,人心也得歇歇了。”
“你就当是看了场比试,不论生死的那种。”
“好好看着吧。”
说罢了,皇甫遥双手举到头顶,他发出了沧桑而又满是冲劲的吼叫,双眼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呼里达昂。
“来啊!来!”
呼里达昂仿佛应和般的大笑一声,也大吼一声,他的双脚迈开步子,毛毡靴子踏在满是沙土的破烂道路上,每一脚都能溅起呛人鼻子的尘土,那步伐仿佛从深山之中愤怒奔跑的巨熊,他有着视死如归的精神,有着一往无前的魄力,也有着山一般的健硕体格。
呼里达昂确实身形巨大,但是李赤骑从来没想过他的气势在此刻会如此狂暴,反而皇甫遥没有奔跑,他只是抬起脚步来,小步快走的朝着呼里达昂而去,他苍老的身影面对背着夕阳冲锋而来的巨熊是如此瘦弱,他的影子早就被巨熊山一般的呼啸声中淹没。
他仿佛是一个油灯尽枯的老猎人,凭着一腔热血,在山脚下面对着狂奔下山的巨熊而对着苍天发誓,拼尽这条老命也要为了死去的后背报仇。
可这仇到底该怎么报啊?老猎人早就没有当年拉出十余石硬弓的臂力,也没有雄鹰一边的双眼。
“师父......”这话,李赤骑至今都说不出口。
“你该如何让我,就当这是一次让我歇息的比试啊?”
他不晓得自己该如何站着,甚至是如何呼吸。
他不晓得自己的双眼、双手、甚至这颗脑袋该怎么存在于这里。
他晓得。
他只是晓得,如今的自己,恨透了自己这颗一把年纪还胆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