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又高又宽,只是书卷木箱放得多了,显得略有些窄小。再加上一台香红沉木的睡榻,说是这间屋子值得百万金,顺天府暗河里每一条河上浪荡的鬼都得点点头,再敬都督个面子,不敢有半些遐想。
所以说这屋有个俗气的名字,就叫“千万金”,比如说此时赵西口磕的满嘴焦香的花生仁儿,也得说这是磕的“千万金”或者明白赌坊的花生仁,跟他赵西口没有屁大点关系。
那口千万金的羊肉汤喝下去,嫩滑的羊肉块儿里却嚼出来些膈嘴的东西,郝十九伸手进嘴里去,不顾着满嘴的油花涮没了胭脂红,将那卡在牙缝里的小块儿骨头渣子给剔了出来,弹到桌子上,用舌头舔了舔牙,说道:
“有了骨头渣子,你这手艺变差了。”
“嗯?”赵西口眼末梢一扬,煞有其事的还看了眼去,发现真就是有块小小的骨头渣,掏花生米的手也不动弹了,嘟囔了会儿才说道:
“早晨的肉是小喜儿剔的骨,她手劲儿大,不小心剔碎些渣子,下回就好了,下回我自个剔肉。”
“不要一有些事儿就不敢扛了,这种小事儿都要小喜姐扛,你还不如把她送到咱这儿来,咱会好好疼她的。”郝十九也不喝汤了,却低沉着头,看不见眼神如何也不知他在想些个什么。
“蛮儿,你自个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赵西口满不在意的又往嘴里送了把花生:
“我不在我那见得到卯时日出的宅子里好好疼媳妇,送到你这臭水沟里来受苦受罪吗?”
“你拿什么来给小喜儿享福?用你**的两根毛吗?”
“明知道是坏事儿也要做,我不成了傻子?”
说罢了,赵西口还觉得不屑的,吃进嘴里的花生米更多了。
明显的心里急。
“亏你还值得是坏事儿?!你还要答应那个姓朱的重开张?”
“真想赵家绝后,还是想连累这小喜姐当不成这安生小民?!”
郝十九的玉手狠着的往桌上一拍,拍的那装羊肉汤的瓦罐儿抖了三斗,却没将赵西口那抓花生米的手给拍停了。
赵西口不知道该说个啥,他本以为着郝十九会有连篇的斥责更甚至是谩骂,但郝十九却将拍的红透了掌的手攥成拳,也没说话。
俩人就这么呆着,只剩下赵西口越来越快节奏的咀嚼声。
到这声音快的不能再快的时候,他终归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其实这是好事儿......是好事儿。”
“明日一早上早朝,都察院开了张,我就有了权。我干爹,还有你干爷,就指着这一次了。”
“要报仇,还是要拿回名声,就都指着这一次了......”
说的他赵西口吃不下去花生米,就连干涩的笑容都挤不出来,他就只好着一点点的吹着满手的盐粒子。
“..........”
郝十九在两人之间从来都不是真实话事的那个人,到如今虽然自立门户,遇见这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的姐夫,心里有些话想说,可又总觉得不该这么说出口。或者开不了口,或者不该如此说。
“你虽然领了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职位,可你自个得心底里清楚,你就是个六品的从事。”郝十九收敛了冲动的情绪,在暗河里混了五年,他终于像是个连笑都不敢让人应和着笑的暗河都督,而不是林国公府上那轻声一呵就会化了的美艳家奴。
“这官职是你主家给你领的,为的什么难道你心里不清楚?!找一个没后台没人脉的生面孔去管一个都察院这么重要的职位,对谁都放心!对谁都安心!”
郝十九说罢了,两腿在榻上盘着,却显得他更娇小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甚至他说的每一个字赵西口都能猜的一清二楚。他们两人简直是太过于熟悉对方了。
“蛮儿长大了,知道呛声自个的姐夫了。”他终归是两手知道该动一动了,便掏出把花生来递到郝十九面前。
“跟着个主家,就当自个是个奴才一样。他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做什么他应该是心理有数的。”
“叫你送命,叫赵家绝后的数儿?”
郝十九一把将花生米给夺了过来,依旧是毫不留情的呛声。
“蛮儿......我是在干爹死后,在他衣冠冢上认得爹。”
“赵家早绝了,郝家也是。”
“别再犟了。”赵西口的声音却显得温柔,他看着面前如玉的少年郎,不知觉的连戏谑的意味都没了。
郝十九真真切切是听见了,他仿佛是个没事人一般,将手里攥着的花生米一粒儿一粒儿的送进嘴里。
直到是最后一粒儿送完了,才开口说道:
“干祖待咱如己出,可咱只是个蛮奴儿,咱的知名,也得感恩。”
“可干祖没了,咱却成了个**.....”
郝十九一字一句的说着,就像是唠家常一般,没有什么羞于说出口的话。
“咱知道郝家绝了,干祖两人走时说咱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儿,该好好活在好地方....不该让咱跟干祖两人去走黄泉路,还叫咱以后到江南去,当个唱曲儿跳舞的倌儿也好.....可咱本想着守着郝家最后那点银钱到死算了.......”
“咱还惦记着的人儿,除了两位干祖,就只剩下小喜姐了......赵西口,当初你将咱从楼里赎出来,又给咱送到暗河中泡着,咱没怨过你。咱觉得这是咱该干的事儿所以咱必须去干!可小喜姐呢?让她守寡?!让赵芽儿当孤儿?!”
“咱没骂你。咱知道要是真骂起来也骂不过你。可咱只是个奴儿...”
“蛮儿,去找个主家吧。”
郝十九话都还没说完,赵西口猛地抬起头来,有些软弱般的说道。
他眼眶有一些发红,但还是用略带着自个玩世不恭般的意味:
“但是别找和我一样的,咱俩至少得活一个。”
“你看看你这暗河里的东西.....甲士是谋逆,这满屋的卷书也可以说是诽谤,诽谤父母官的污言诽谤。”
郝十九闻言,一双碧眼儿睁瞠目,他觉得自己刚才那些个掏心掏肺的话如同狗屁一般什么都没进赵西口这畜生的耳朵里。
“你先别说话......你先听我说完。”
郝十九刚想真正的开口骂人,却被赵西口先给堵住了嘴:
“我只是想在走之前,把该做的事儿做完。”
“我知道,我就是个六品......在地府呢,也就是个牵着链子溜鬼的鬼差。”
“可打明个早晨直到咱死了或者是那朱煜死了,咱都是阎王老子手底下明面上的大鬼。虽然不是那最大的鬼。”
“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才是那只最大的鬼,小鬼要听大鬼的,我出车他就要出车,我拱卒他也要拱卒,看谁先将谁的军,谁就能将大鬼给逼出来。可若是这牌我真的就算是攥死在手里打不出去,那我可能到死了都和不来这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