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庆三十六年,燕国都城——燕都。
彼时正值初春,万般绿意将醒未醒,只是那偶尔掠过各家屋檐铜铃的风,和着几分薄凉,稍稍减退了几分这乱世的浮华。
这夜,带着几分春寒料峭的凉,带着几分馥郁醉人的芳,给正在置办着喜事的李府平添了几分朦胧喜庆。
丝乐声阵阵,即使隔着几进几出的院落,依然能清晰的传到那铺天盖地都是大红的喜房里,传到那床榻上静坐着的苏月笙耳里。
初升的月,毫不吝啬的将一怀月光从窗户满满当当的挥洒了进来。
苏月笙细听着前方大堂里传来的声响,估摸着宴席接近尾声了,也便直了直身子,扯了扯头上顶着的大红锦帕,确定再没有什么差错了,就潜下心,静待那人的到来。
果然,不多时,便有脚步声临近。
她心头一紧,不由自主的扣紧了手指。
那些脚步落在门口时候,齐齐一顿,只一个清越的声音道:“下去吧。”
“是。”
一众人等悉数退下,那人推了门,径自走了进来。
随着房门被推开,一缕清香也蕴散在了房内,苏月笙略微抬眼,隔着朦胧的锦帕,想要细细打量那人,虽不甚清楚,虽然那人带着半张青铜面具,却依稀可以感觉到令人窒息的气场。
如此绝代风华,即使看不见姿容,那周身的高华气度已是常人难及。
推门进来以后,他也不着急上前,静静的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苏月笙心里突然冒出一丝狐疑与不安。
他不出声,她亦耐心的等。
空气静的出奇,就连先前一直不安分的风都收敛了起来。
良久,他终于对着床沿上那个穿着大红嫁衣,正襟端坐着的女子开口道:“锦儿姑娘,如今你我既是夫妻,那日的问题,你可该给个答案?”
问题?什么问题?
苏月笙的脑子里打了几个转转,似乎没有听到锦儿提起这人问过什么问题啊?如今可要如何是好?既然不知,那就干脆沉默好了,免得露出破绽。
要知道,她哪里是什么正牌的新娘子,真正的新娘子锦儿已经跑路了,而她刚巧做了为民除害的打算,于是便借这个身份用用。
那人见她不答,也不恼,他款步向床边走去。
随着他的走近,苏月笙只感觉周身空气里笼罩着的香气又浓郁了几分,沁人肺腑,而身遭的空气也冷凝了几分。
他分明是一身大红的喜服,整个人却不见丝毫的暖色,那般刺目的红在他身遭,越发显得冰凉、惊心。
即使冷,也分明是一身高华的气质与风度,哪里像是传说中那般风流成性、贪得无厌的人品?
苏月笙不由得怀疑起,自己作出刺杀李侍郎的决定到底是不是错的。
似是没有发觉她心思翻转,他转眼间便已行至她面前,只是目光在不经意的掠过苏月笙合拢在膝上的双手时,顿了顿,但也只是那么一瞬,紧接着,他便浅笑着,动作自然的去揭苏月笙头上的盖头。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盖头的那一刹,惊变顿起。
他揭锦帕的手突然转了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的肩膀袭去,而就在同时,苏月笙也挥出了早已蓄势的左掌,干脆利落的朝那人伸出的右手劈去。
哪知,那人却似是算准了苏月笙会出手一般,他右手行至一半便陡转了方向,却是改去抓还顶在那苏月笙头上的盖头。
苏月笙没想到此人竟会完全不顾及自己击出的一掌,反而去揭盖头,这般决绝的打法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心头一愣,被迫匆忙收了招式,她急急一避,身子往后一仰,安然的避开了那一招,再就着床沿一个侧翻,鲤鱼打挺的从床另一头站起,隔着朦胧的锦帕,隔着半张床的距离,含笑看着依旧优雅怡然看着她的他。
虽看不透那青铜面具下的表情,苏月笙却可以从那双足以媲美日月星辉般灿烂的眸子里读出笑意。
只是,那笑意,带着几分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森凉。
他道:“锦儿自幼为奴,做惯了粗糙活计,而你,青葱般纤细玉指,且有武功高深之人才有的气场,自然不是锦儿,那么,你到底是谁?”
说到后半句的时候,语气里分明是稀疏平常的,却让人感到了几分压迫,就连周遭的空气都被那话冻结了几分。
闻言,苏月笙拍了拍袖子,亦含笑回道:“李侍郎纵情女色,流连花丛,前段时间还被一个青楼里烈性女子画花了脸,为着顾及颜面便带着面具,倒是方便了阁下演一出偷梁换柱,我不是锦儿,那么,你又是谁呢?”
她不疾不徐,半是讽刺半是好奇的反问,尾音刚落,人已经抬掌携势击去。
那人也不恼,一边抬手化开苏月笙的攻势,一边继续问道:“锦儿在哪里?”
“锦儿自然在她该在的地方。”
苏月笙一边回答,手上的招式却也不减凌厉。
只见他眸色一转,一掌打散苏月笙的招式,右手却不顾苏月笙已近在他胸前的左掌,直直的,再去抓苏月笙的盖头。
真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角儿。
苏月笙想救已是不及,她反应也是极快,就在头上盖头被揭开的那一瞬,她将就要劈在他胸前的掌就势换了个方向,改为一记掌风拍向已然在风中摇曳的红烛。
那人顺利的取了那大红的锦帕在手,苏月笙也同时熄灭了烛光。
月光虽盛,却照不进床前,黑灯瞎火,他依旧不能看清她的容颜。
“灭烛怜光满。”
黑暗里,苏月笙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道:“锦儿只是个普通的弱女子,我不知道阁下是何人,但你看,这般美好的月色,于锦儿来说,就如这般静谧安好的华年,是不该被牵扯进这乱世的纷扰的,还请阁下放过她,至于李侍郎,不知阁下意欲何为,此人贪婪奸诈,身居高位食民脂民膏,又企图侵吞朝廷赈灾的粮饷,到时饿殍遍野应该不是阁下所乐见的,在下奉劝阁下,不要与之为伍的好。”
那人闻言不置可否,显然是因为苏月笙把他和李侍郎放在一起比较很有意见,他到:“那个蛀虫早被本……被我送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如此,甚好。”
一个好字刚刚出口,苏月笙便已夺窗而出,踏着月光,蹭的一下子的跃上了屋檐,一路纵身飞去。
也不管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否已经达到,她都不想久留,多年来的经验和直觉告诉她,此人绝对不好惹。
而就在她逃出窗户的那一刻,不好惹的某人立即追了上去。
察觉那人在身后紧追不舍,苏月笙略一思索,便放弃了从李府直接逃回去的打算。
她记得事先查看过李府的地形图,越过前面那座院落便是紫竹林,穿过那片紫竹林便是上林湖畔,那里紧邻百福大街,是燕都最繁华的所在,自己如果走这个路线,即使不在紫竹林绕晕他,在百福大街藏个身,想要摆脱这个麻烦应该并不难。
想了想,苏月笙暗骂一句,今天运气真背,脚上的动作却没有放缓丝毫,同时也顺手撕了一截大红的衣摆,利落的在面上一罩,便蒙住了半张脸。
事实证明,偌大的紫竹林,确实是个能绕晕人的地方,有没有把那人绕晕苏月笙不知道,只是——自己现在已经是晕了。
云里雾里,跑了N多里路,醒来自己还在竹林里。
她有些哀怨的捶胸顿足,自己脑子是刷浆糊了?
为嘛现在才想起自己天生是个路痴?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除非是已经走过不下五遍的地界,否则她准摸不着北,不光是北,东南西都找不到。
前世里最为丢脸的一次,是在大一时候,作为新生入校都近一个月了,她居然都能在学校里迷了路,最后还是一路问回了宿舍,为这还被死党们笑了整整四年。
刚刚怎么忘了?
哎,叹了口气,苏月笙自我安慰,好在,被她这么七拐八绕,定是把那人甩晕了,身后没见人跟来。
刚舒缓了一口气,正准备探探路,却见着前方临风赫然站着的一人,衣袂翩翩,风华无限,隔着厚密竹林里投进来的月光,依稀可见那人脸上的青铜面具,就着那零星的月色,折射出森凉的光。
不是那人是谁?!
见着那人,苏月笙想也不想,转身提气运功便跑。
她发了狠的飞奔好长一段时间,再抽空回头看,这下子丝毫不见那人的踪影,心头一缓,正欲松口气,眼角不经意一瞥,便瞥见余光下,身侧一角衣袂……
啊?!!
苏月笙心口发麻,仿佛是见了鬼一般,发足狂奔越过那角衣袂,以更快的速度逃去。
这下总该追不上了吧,苏月笙一口气跑了几里路的脚程。
她犹自安慰,只是像上次一样,还未舒缓一口气,便见着那人好整以暇的站在她前方的竹林下。
居然跑的比她还快上一层?
居然跑的比她还轻松?
简直不可思议?!
苏月笙心底吃惊,脚下的功夫却也没落下,飞快的掠过那人。
自己的功夫自己是清楚的。
当初就是因为看着人家飞檐走壁帅呆了,她在轻功上下狠了功夫,是以就连师父都夸奖过她轻功不错。
如此,这人的轻功比起她来居然还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还有这紫竹林,跑了那么久,居然都没见个头。
苏月笙懊恼着,只是刚刚把这两个念头在脑海里一冒,一个想法在心头一闪而过,她立马止了步子,人也如同雷击一般,呆立在了原地。
随即,她扭头,折身看了看那如同天神一般,静立在竹林下的那人,优雅尊贵如常,她便对刚刚心头冒出来的猜测又加深了几分。
待她不死心的细细看去,那人确实是只站在竹影里,风吹不动。
于是,她几乎一个站立不稳,险些栽倒。
此刻,就连想把自己一头栽死的心都有了。
相比与她的狼狈,那人却是依旧一身从容优雅,在一片细碎婆娑的月光里,看着那个恼羞成怒朝他奔了过来的自己,他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如此好听,苏月笙之前在喜房里没有注意,此刻和着这竹林清越的风,更添了几分悦耳动人。
不过,饶是此,也不能减轻她苏大小姐心头的怒火,她大声的,毫不顾忌形象的喝道:“你是故意的!”
那人丝毫没有被她那河东狮吼功震到,反而笑言:“姑娘何出此言,在下可是什么多没做,什么都没说。”
“哼!”苏月笙恨恨挥了把袖子,森森的磨牙。
是,他是什么都没做,只站在那里,看着自己迷路,在这紫竹林里绕圈圈,他是什么都没说,自己一圈又一圈的跑下来,差点累断腿,差点岔了气,他都不发一声响,自己逃窜的狼狈,他却好整以暇的守株待兔……若不是自己及时发觉,是不是要在这紫竹林里绕的用光了力气,他再不费吹灰之力捉了自己?!
天生的方向感极差,路痴的自己果然伤不起啊!!!
苏月笙恨完了那人,恨自己,等摆脱了这家伙,自己回去得要买块豆腐撞死,自杀以谢罪才行!
“以姑娘目前的处境来看,想要安然逃出去不是那么容易了,所以我劝姑娘还是如实相告。”
那人依旧风度不改,气定神闲的道来。
分明是云淡风轻,闲话家常般的语气,但自他口中说出,却让人蓦地感到压迫与威严。
苏月笙稳了稳心神,“阁下当真以为我逃不出你的掌控吗?”
苏月笙指了指他脸上的青铜面具,抬了抬手,又指了指自己脸上蒙着的布条,道:“你既不以真面目示人,必然是同我一样,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又何必为难同你有一样苦衷的我呢?”
那人的眼眸如同千年古井一般深邃不见底的直视着苏月笙,依旧浅笑道:“在下并未为难姑娘,只是希望你说出锦儿姑娘的下落而已,何况在下对锦儿姑娘也并无恶意,否则……你觉得你能安然的走出这紫竹林吗?”
这是威胁,绝对的红果果的威胁。
苏月笙磨牙,恨恨的想,她苏月笙最讨厌的就是别人的威胁。
勾了勾嘴角,苏月笙哂笑道:“那,要不要我们赌一赌?”
虽看不见面目,但她宇间的的娇俏与少女的明朗已是尽显无疑,而这些表情,都衬着月光,分毫不差的照进对面那人的眼底。
还未待那人发话,苏月笙已迅速的从袖筒里拿出了火信,放到了空中。
你以为只有你才有后手吗?
苏月笙嘴角咧开一抹笑意。
那人视若未见,用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道:“也罢。”
苏月笙听着,心里还在盘算着他说这话的意图所指,这时,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尖啸,她立马眉头一喜,转身边向那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同时她还不忘回头看看那人,负手而立,没有打算追过来的样子,朦胧的月光通过竹叶缝隙照在他那一袭喜服上,让苏月笙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他整个人都如同天神般风姿绰约。
只是这样的人,太过神秘,亦分不清是敌是友,自己这不能为外人所道的身份,还是少招惹麻烦的为妙,这样想着,苏月笙就以更快的速度闪身离开。
只留那人遗世而独立的身影在午夜的风中静立。
这时,从更深的竹影后闪出一道黑影,说他是黑影不单单是因为他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色的夜行服里,而是他整个人都仿佛是被黑暗所笼罩着的,若他不主动现身,常人难以察觉。
“主子。”
那黑影行至带着青铜面具之人三尺之外,俯身恭敬行礼,疑惑的问出了心中所想:“要不要魅影去追?”
那人不语,沉默良久才道:“你看,她的武功比之你如何?”
魅影没想到主子会如此一问,脑子一转,想起先前那女子显然还有些保留的身法,不由的心中一凌,将身子伏的更低道:“魅影惭愧。”
“你现在去一趟醉香坊,看看上林湖畔一切布置妥当了没有。”
“是。”
自称魅影的黑衣男子领命迅速消失在了月色之中,如同他出现时候那般悄无声息。
魅影走后,那人又抬眸看了看那女子离去的方向。
“你既不以真面目示人,必然是同我一样,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又何必为难同你有一样苦衷的我呢?”
想起那女子的话语,仿佛刺中了心头某个柔软的位置。
他有些自嘲的哂笑,同时有些失神的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青铜面具,顺手轻巧一揭,便抛了那面具,款步从竹林的阴影里走出,月光下,那是一张比那月华都高贵绝艳的容颜,许是由于太过惊艳璀璨,甚至连月光都不由得在他面前黯然了几分。
在稍稍暗淡了几许的月色下,他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借着月光,细细摩挲,仿佛要透过这绣着金丝百鸟朝凤的大红锦帕,看到那女子的真容。
良久,一声叹息,伴随着一个决然转身的背影,碎在了一地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