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图欲与父亲一样,向往中原文化,尤其尊崇儒学。耶律阿保机在世时,觉得大契丹国不能仅仅懂得打打杀杀,还应该培植族群一点信仰或敬畏。于是问左右大臣道:"受命之君,一是应该侍奉上天,敬仰神灵,二是应该敬奉立有大功、拥有崇高道德和尊荣的人物。朕想祭祀这样的神灵或人物,谁应该排在最前面?"诸人都说应让释迦牟尼如来佛排在最先。阿保机沉吟道:"佛教,非中国本土宗教。"耶律图欲正陪侍在父亲身旁,就借机回应道:"孔子为万世尊崇之圣人,应该排在最先!"这话正说到阿保机心里,大喜,立即下诏兴建孔庙,并让耶律图欲以皇太子身份,率百官在春秋两季祭奠孔子。阿保机平定渤海国后,耶律图欲在此称王,只需要每年给契丹宗主国贡献布匹十五万端、马千匹,余下的种种税收,皆供东丹国调用。东丹国在耶律图欲治理下,完全采用汉地制度,穿戴用汉皇天子的冠冕和衮服,"年号"为甘露,设四个丞相,百官也依汉制,行使汉人法律。
耶律图欲对汉人文化、中原制度,有发自内心的向慕。阿保机死后,述律平等于耍了一个手腕,扶植自己喜爱的耶律德光上位,耶律图欲不高兴,但他隐忍着没有发作。后来寻找机会向后唐逃跑,被巡逻兵拦住,述律平知道后,想想毕竟是亲生儿子,没有惩罚他,仍然要他回到东丹国做君王。但随后耶律德光的种种特务手段,让耶律图欲萌生了再次"叛国"的念头。所以得到李嗣源的邀请函后,从海上跑到中原来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位改名李赞华的耶律图欲王子,常常想起草原,以及生活在草原上的母亲述律平太后,对耶律德光,也没有怨恨。他经常派人向母后和皇帝问安。这些很正常,但他又自动充当了契丹派往中原的"间谍"使命,这就有点不正常。
"李赞华"邪痞兽行
李嗣源死后,正当大辽天显九年、后唐应顺元年,公元934年(这一年赵匡胤刚刚八岁),一个初夏的日子,李嗣源的养子李从珂杀死了登基不久的唐闵帝李从厚,自立为帝,即后唐末帝。耶律图欲认为李从珂等于篡位,密报耶律德光,应起兵速来讨伐。
这事不正常。但可以解释得通。按照他的儒学思想资源,他密报耶律德光来伐后唐,并不完全是为草原帝国国家利益着想,应该有"恭行天讨""汤武革命"的儒学思想理念。李从珂有篡逆之举,中原无力讨伐,则草原帝国不妨代行--在他心目中,契丹,也是孔子儒学化育之地。他不能忍受违背儒学纲常的悖逆之举。所以《辽史》称赏了他的这个"请讨之举",认为这一富有卓越见识的志趣,早在他请求优先祭祀孔子时,已经奠定。
而耶律德光更在多种力量推动下,倾力援助后唐叛将石敬瑭,剿灭了李从珂,建构了五代历史的第三个帝国后晋。此事容后细表。
李从珂则在覆亡之前派人将李赞华也即耶律图欲杀害。但在以后,耶律图欲的后代,他的嫡子嫡孙,大部分人先后做了契丹的君主。
李赞华对中原文化的向慕见证了民族融合的逻辑。他曾购置万卷汉人典籍,他又懂中原阴阳学说,还精于音律、医药,曾翻译汉文著作为契丹文,画画也很棒。在他名下的传世绘画作品有三幅(有人认为可能不是他的真迹),一幅《骑射图》,今存台北故宫博物院;一幅《射鹿图》,今存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一幅《番骑图》,今存波士顿美术博物馆。三幅作品,画的都是骑猎。在整个中国绘画史上,这几幅作品都有重要地位。
他对汉文化仰慕到什么程度呢?据说他在中原寄居时,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曾让他钦佩不已,于是,干脆给自己起个笔名,每有文章问世,即仿照白居易的寻常署名"乡贡进士白居易,字乐天",反一下,自署名为"乡贡进士黄居难,字乐地"。这种带有游戏笔墨的做法,体现了他对白居易的追崇,也反映了草原人自觉融入中原文化的努力。
整个辽代,与后来的耶律楚材一样,他都堪称一等一的文化学者--而耶律楚材,又是他的八世嫡孙。
但这位李赞华,也有恶习。有些恶习听来甚至邪痞到匪夷所思。他性情阴鸷,史称"刻急好杀"。他喜欢饮用人的鲜血,常常在姬妾们的手臂上刺洞,像个吸血鬼般,俯就吸血。而下人们稍有小错,他即随心所欲地启用刑罚,火烫他们,甚至挖眼。李嗣源赠给他的女人,原李存勖的嫔妃美人夏氏,跟他在一起,天天生活在恐惧中,多次要求削发为尼,脱离这个狼窝。最后结果还不错,俩人离了婚,美人夏氏回到娘家,河阳节度使(今属河南孟州)夏鲁奇的家中,以后,不知所终。
这些记录也证明,他读圣贤书,实无"知行合一"之功夫,毕竟还是禽兽行。《辽史》说他最后没有善终,应该与性急嗜杀的天道报应有关。我宁肯相信这种"报应"。
"禽兽行",是五代时道义沦丧的大问题,文明治理,必瞩目于此。文明邦国的执政者,没有人会忽略天下道义问题。
韩延徽与胡汉分治
在"香孩儿"赵匡胤出生的这一年,耶律德光派使者到后唐,请求"修好"。李嗣源派遣使者回报契丹,同意"修好"。
新上任的契丹主耶律德光甚至将后唐派遣过来的使者姚坤放还后唐。后唐庄宗李存勖在战乱中死后,明宗李嗣源派遣这个正做着供奉官(属于中书、门下两部,归政事堂管辖的文职官员)的姚坤到契丹国"告哀"。这是两国间互通音讯的常例。
当时契丹"天皇王"耶律阿保机还在世,他听说这个消息后,恸哭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你们唐庄宗虽然是我的朋友,与我有旧,但却多次跟我发生战争。我跟现在的天子李嗣源则无冤仇,愿意两国修好。你们大唐如果把黄河以北给我,我就保证再不南侵。"姚坤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耶律阿保机大怒,将姚坤囚禁起来,关押了十来天,又把他放出来,对他说:"我要黄河以北,恐怕难得,如果能得到镇州(今河北正定)、定州(今河北保定)、幽州(今京蓟),也可以。"然后给姚坤纸笔,让他写下来。姚坤坚决不写。
耶律阿保机要杀掉他,经契丹大臣韩延徽劝谏,这才勉强放过姚坤,暂时将他囚禁起来。
韩延徽是汉人,若干年前出使契丹,被阿保机留用。他后来成为契丹国的三朝元老,对契丹国的制度建构功勋卓著。
他是继晋末十六国时期施行"胡汉分治"民族政策以来,在契丹最早继续倡导"胡汉分治"的汉族政治家。当初中原所属的北部大藩,如幽州、涿州等地,很多汉人难于忍受本国藩帅对财富的掠夺,看到契丹地广人稀,像后世"闯关东""走西口"一样,纷纷"闯契丹""走大辽"去寻活路。这是一场足够规模的、自发的汉人北上移民潮。但汉人、契丹生活习俗、文化背景不同,于是韩延徽提出了分治制度:游牧系统一套,农耕系统一套,耶律阿保机接受他的意见,设置为南北两院,北面官,用契丹国制度;南面官,仿中原制度。韩延徽更招募汉人到北边来垦荒。于是更多汉人逃往契丹。到了后期,契丹事实上已经成为胡汉杂居地带,而农耕所收赋税,也增强了契丹的经济实力。南面官的推行,也渐渐让汉人的文官制度进入草原地区,所谓"民族融合"就是由这类星星点点的制度化推演,慢慢成为后来"大中华"的文化版图。
耶律阿保机死后,耶律德光放还姚坤,有向后唐示好的一面。耶律德光像他的父亲一样,也在觊觎黄河以北。历史上的契丹对中原的索求,第一是土地,第二是财富。但在阿保机时代,与后唐的征战中,契丹失败的多,胜利的少。后唐那些穿了黑乎乎军服的大兵,打起仗来,还是不要命的。积两代人之经验,耶律德光已经感觉到,汉人不像草原部落那样容易征服。但从不断投靠契丹的汉人身上,耶律德光也感觉到,很多汉人都不过是利禄中人,他们并不忠诚于自己的朝廷,似也不在意什么桑梓之地。契丹如果南侵,最好的时机就是等待中原内乱!
在耶律德光看来:只要中原内乱,一切皆有可能。所以,耶律德光放还姚坤,向后唐示好,实在是一个韬晦之计。
公元927年,这个血红的年份,耶律德光、李嗣源、石敬瑭分别扮演了历史重要角色,点染了赵匡胤的诞生。站在时光后面来看,这三个角色,就像是在给赵匡胤跑龙套--但没有这几位龙套,大戏无法开演。
在后来的日子里--以契丹为主的草原帝国侵扰中原,让赵匡胤寝食难安。以石敬瑭为模型的藩镇大员,居然可以一次次反叛,起兵灭亡朝廷政权,让赵匡胤芒刺在背。契丹与藩镇,即意味着战争;战争即意味着乱世;乱世即意味着苦难;而苦难的最大受害人是中原士庶。民生多艰,让赵匡胤充满哀怜。契丹南侵,中原士子有多少人投靠变节?藩镇作乱,又有多少士子走马灯般"择主而仕"?亡国有如天崩地裂,亡天下更甚于此--人心沉沦、道德颓败,猪狗禽兽般的存在,岂是吾土吾民之吉相?事实上,整个五代时期,朝廷虽在,天下已亡。而亡天下之后的丛林风景,让具有圣贤担当的赵匡胤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