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一路奔向洛阳,见到执掌兵仗的卫士,就好言跟他们说:"现在已经有人带着西川金银五十万来投奔我了,到京之后,我会全部赏赐给你们。"但将士们已经不买他的账了,有人甚至直接回他说:"陛下赏赐已经晚了!人也不会因此而感谢圣恩的!"李存勖也只能流涕而已。他又向内库使索要袍带,准备赐给从官。内库使是宦官,对皇上说:"颁给已尽。所有的颁赏都已经没有了。"卫士叱责这位宦官说:"让我们君主丢失社稷,都是你们这一班阉竖吝于赏赐将士的原因!"说着就要抽刀杀他。内库使好容易逃过一命,但想想大势已去,也不能最终获免,就对其他宦官说:"刘皇后吝财,导致今天。现在这一班人将罪过归到我们身上;万一有不测之事,恐怕我们碎尸万段也有可能。我可不忍看到这一天!"说罢,赴河自杀而死。李存勖到达洛阳东的石桥,在石桥西开宴。他悲痛地对还跟在他身边的诸位将领说:"你们侍奉我以来,说是急难同当,富贵同享,今天我到了这步田地,你们竟没有一个人能有良策救我!"一百多将领们,也都受到感动,当场割断头发,放在地上,宣誓效忠,誓死报答天子。说罢,一起放声大哭。当晚,李存勖进入洛城。
石敬瑭率领骁骑抢占开封后,即回军渡汜水,直取洛阳。李嗣源正在石敬瑭的鼓舞下,急如星火地随后赶来。
李存勖,这位庙号"庄宗"、谥号"光圣神闵孝皇帝"的后唐第一位君主,已经众叛亲离。
李存勖见当年"拊其背而壮之"的石敬瑭来攻打京城,就命大将朱守殷率骑兵在京师宣仁门外列阵。但另有一个名叫郭从谦的指挥使,却率兵作乱,从兴教门反来攻击京师。李存勖万万没有想到内部又出了奸细!而这位郭从谦,是他过去特别喜欢的人啊!于是急忙命令朱守殷回来拒敌。但朱守殷这时候也发现:李存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不想为国君殉葬,于是决定按兵不动,以此来向未来的皇帝李嗣源献上投名状。李存勖无奈,只好纠集手下百余人做最后的抵抗。朱守殷则移兵至京师洛阳北部的北邙山下,作壁上观。不久,他听到李存勖兵败的消息,急忙驰入京师,放纵兵士大掠,一面派人前往迎接李嗣源。
这位郭从谦将军,其实是个伶人,也即俗称的戏子。据说还是五代后唐时的一代名伶,有个艺名叫郭门高。但此人有点武功,李存勖在濮阳跟后梁作战时,曾招募勇士出阵,郭从谦应募,杀敌取胜,受到李存勖表彰,慢慢做到军中部门的司令官。军中有一人名郭崇韬,与郭从谦友善,郭从谦称他为叔父;军中又有大将李存义,也与郭从谦友善,郭从谦称他为义父。不料叔父、义父后来均被李存勖冤杀。此事令这位表演艺术家有了与李存勖不共戴天快意恩仇的谋杀想法。他一直在等待时机,准备为叔父和义父报仇雪恨。直到李嗣源魏州兵变,直到石敬瑭率军过了汜水,兵锋直指洛阳城,这位名伶,当时正带兵镇守京师兴教门的指挥使,大叫一声"苍天啊!大地啊!"一把火烧了兴教门,抽出刀来,指挥将士们冲向皇宫。
李存勖,这位当年的战神,带领百十来人,登上内城。郭从谦的将士爬上城墙,被李存勖击杀数十人。
乱兵又在郭从谦的指挥下,在城楼之下,仰射李存勖,一箭射入致命处,李存勖仆倒于绛霄殿前。
郭从谦直接进入宫城,率兵围住末路帝王和仇人李存勖。李存勖身边只有近臣几十人,其中包括后来大宋帝国的名将王全斌。王全斌做最后的拼死抵抗,在混战中不顾个人安危将天子扶到绛霄殿里,但细看时,李存勖已死,王全斌直到这时候,才大哭而去。
有一个优伶名叫善友,知道李存勖生时喜爱看戏,就拣了些丢弃在各处的乐器放在李存勖身上,点火焚尸。
大唐帝国被后梁朱温颠覆;李存勖则经由万千辛苦,艰难百战,颠覆了后梁,建构了后唐,自认为是大唐帝国的继承人。现在,这个大唐帝国的继承人被他喜爱的伶人从兴教门起兵,乱箭射杀。史称庄宗李存勖"君以此始,必以此终"。说他从爱好伶人开始,最后被伶人所杀,甚至被伶人的乐器焚尸,可见兴亡是有内在原因的。
庄宗李存勖之死,史称"兴教门之变"。
石敬瑭割让伏恶因
郭从谦立功,但李嗣源极为厌恶这个背叛主子的伶人,或为叔父义父报仇雪恨的义人。李嗣源玩弄了一个权谋,先一本正经封赏郭从谦为景州刺史(治所在河北景县),尔后,却在景州安排密谋,将郭从谦灭族。
背叛李存勖的朱守殷被明宗李嗣源封赏为中书门下平章事、河南尹、判六军诸卫事。这几个职务职称分别相当于国务大臣、京师直辖市市长、全军总参谋长。地位相当显赫。后来又被认命为宣武军节度使。宣武军,是中原大藩,其辖境包括汴州(治所在今河南开封)、宋州(治所在今河南商丘)、亳州(治所在今安徽亳州)、颍州(治所在今安徽阜阳)四州之地。朱守殷当时在汴州。
但李嗣源对这位投降过来的藩帅有忌惮,李嗣源称帝后,听到有消息说,朱守殷可能不老实了。于是宣布要出巡汴州。
后唐的首都在洛阳,汴梁在后晋时才成为首都。这个举动,一下子惊动了朱守殷。宣武军的判官孙晟是朱守殷提拔上来的文职官员,根据他对历史的考察,断定此事凶多吉少,因此主张朱守殷反。朱守殷当初逆袭李存勖时,已经心存悖逆,此际得到鼓励,于是就反。
他在征求下属意见时,有一位指挥使不从。朱守殷杀了他。这就给天下一个信号:藩镇宣武军节度使,反了!
但朱守殷的故实没有多少悬念。他不是李嗣源的对手。更遇上一个对手范延光。范延光正做着宣徽使,军营总管,接到李嗣源的命令,前往晓谕朱守殷,根本说不动。但范延光却看出了朱守殷的虚弱。他回来后向李嗣源建议:"汴城本来就很坚固,如不早日攻击他,他会修缮城池,那就更坚固,恐怕再想拿下汴梁,难度就大多了!要早下决断,早日发起攻击--现在就攻击!我愿带领五百精骑做前锋!"李嗣源答应了他。范延光当晚就出发,天亮前已经急行军二百余里,直抵汴梁城下。朱守殷闻讯大惊!他没有料到王师如此迅速到达--昨日还来晓谕,今早就到了城下!说话间,李嗣源大军也随后赶到。当时石敬瑭是李嗣源麾下的御营使,中军司令,接到命令抄小路赶来围城。
几天之内,汴梁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并开始了四面攻城。城中百姓一看大事不妙,纷纷想尽办法往城外逃去。朱守殷本来就是德薄位尊、智小谋大、力小任重的人物,在他那个任上,尚不足以与多年征战的李嗣源对抗。
最后,他还算识时务,判断形势已经没有逆转之可能,于是将自己的族人全部杀死。
最后,他选择了一种奇异的死法了断自己。他伸出脖子,给左右亲兵下达了此生最后一道命令:"把老子的项上人头砍下来!动手!"亲兵们也许是挥洒着热泪,也许是暗怀着快意,完成了朱守殷交给他们的最后一个任务。
朱守殷头颅滚落,守军打开城门,投降。孙晟则施展自己的智慧,向当时的吴国逃去。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孙晟不是追随朱守殷,而是追随李嗣源的儿子秦王李从荣,兵败后逃亡江南。说他逃亡到淮河渡口等待渡船时,追兵赶到,看到他一表人才,以为可能这个就是要追杀的人,孙晟也看出形势,就瞟了追兵一眼,毫不慌张地开始脱下衣服捉虱子,而且捉住后,还像庄稼汉一样咬死那虱子。追兵看着,这个人也不像个读书人啊,就没有搭理他。所以他得以渡过淮河。
当时吴国是权臣徐知诰执政。徐知诰正在延揽中原人才,他收容了孙晟,成为孙晟的异国知音。在后来的日子里,孙晟用自己的生命报答了这种知遇之恩。
徐知诰,就是后来南唐的开国之君李昪--他在吴国名相徐温麾下时改名徐知诰;有了南唐后,又改名李昪。这是一段趣味横生又充满黑色智慧的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王全斌则被李嗣源收为禁军列校(禁军中的下级军官)。直到后晋初,王全斌因为战功升为步军司令,后周时又升为右厢都指挥使(右路军总司令)、行营马步都校(前线马军副司令)等,曾跟随周世宗柴荣平定淮南,攻克瓦桥关。大宋初,太祖赵匡胤又任命王全斌为西川行营前军都部署(讨伐后蜀的前线总指挥),讨平川蜀,为大宋帝国的稳定立下大功。这也是后话,按下不表。
像李存勖一样,李嗣源也特别欣赏石敬瑭。在反叛李存勖的战争中,石敬瑭立下头功。在后来的日子里,石敬瑭官位一路高升,最重要的是,他得到了藩镇大帅的位置:做到河东(治所在太原)节度使。这是当时中原地区最大、最重要的藩镇。整个"赵匡胤时代",河东这个藩镇,成为影响力最大的区域力量。后面的故实,很多与河东有关。
不仅如此,石敬瑭还得到了大同、彰国、振武、威塞等要塞地区的蕃汉马步军总管之职,也即胡人和汉人组成的边疆地区的马军、步军总司令,北半个中原都在他的辖区范围内。
就是他,最后颠覆了后唐,在历史程序的展开中,他成为后晋的开国君主,契丹所欣赏的"儿皇帝"--"儿皇帝"在那个时代,似乎不是一个带有侮辱性的称谓,甚至是契丹赏给附庸国君的荣誉称号。最重要的,石敬瑭割让了燕云十六州,为后来一系列中原国变预伏了恶因。
翻云覆雨一藩镇
与已经完全汉化了的沙陀人比较,契丹在"赵匡胤时代"属于异族,这是不争的事实。要紧的是:由沙陀人建构的后唐灭亡、后晋灭亡,两次"亡国",都有契丹人的介入。后唐灭亡,契丹算是间接介入;后晋亡国,则是草原帝国第一次直接灭亡中原帝国--尽管这个中原帝国是由沙陀人建构的。
"地缘政治"和"民族政治",周秦两汉已经萌蘖,魏晋隋唐开始严峻,但作为共同体应对的问题,还不清晰。现在,直到契丹人的介入,这两大问题开始明朗化,成为中原政治家必须面对的政治焦虑和政治问题。
从此以后,北方的金王朝、元王朝、清王朝屡屡入据中原。大宋帝国的北宋时期,始终要与辽、金打交道;南宋时期,则始终要与金、元打交道。中原帝国与北方异族的军事与政治方向的"沟通与交流",演绎为一场又一场历史悲剧。
契丹之后,中原的北方,始终是一个魔鬼巨人。以后,太祖赵匡胤要面对这个魔鬼巨人,太宗赵光义要面对这个魔鬼巨人,真宗赵恒要面对这个魔鬼巨人……百余年来,与契丹巨人较力,耗尽了大宋帝国的元气。
石敬瑭,则是打开这个盛装魔鬼巨人瓶子的历史罪人。在赵匡胤出生的这一年,明宗李嗣源因为石敬瑭拥戴有功,给了他破格提拔:"以陕州节度使、检校司徒石敬瑭加检校太傅兼六军诸卫副使",并将女儿永宁公主嫁给他。
这不是一件小事。"节度使"相当于省部军政大员;"检校司徒"是负有查核"组织机构"权力的官员,虽然不过是个荣誉职称,但"太傅"荣誉又高于"司徒";"六军",自唐代以来就有"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左右神策"六军,皆属于彪悍的中央卫队,是待遇最好的禁军,石敬瑭就出任了这支禁军的副总司令。
石敬瑭年轻时正当后梁、后唐争雄。跟随晋王李存勖也即后来的后唐庄宗征战时,自命为战国李牧、大汉周亚夫,也有踌躇满志的模样。石敬瑭喜读兵书、不苟言笑,史称有"朴实厚重"之相,但作战勇猛。
有一次李存勖与后梁交战时被围,石敬瑭率十余骑突阵,刀光剑影中左突右据,在包围圈中荡开一个口子,居然击败围军。史书留下了描摹李存勖喜出望外,特别传神的六个字:"拊其背而壮之",拍着他的后背而称许他的壮举。这是一个由衷亲昵的动作。从此以后,石敬瑭声威大振,名噪一时。
石敬瑭,最初效忠后唐庄宗李存勖,但是李嗣源这边一兵变,马上成为消灭李存勖的武装力量。后来李嗣源的儿子李从厚即位,李从珂谋反,石敬瑭又很快成为消灭李从厚的武装力量。到最后,李从珂猜疑石敬瑭,他又成为消灭李从珂的武装力量。翻云覆雨一藩镇,他从来没有真诚地"忠诚"于后唐,即使庄宗"拊其背而壮之",即使明宗将女儿嫁给他,这些都没有挽留住他的"忠诚"。
石敬瑭,不仅给"赵匡胤时代"带来了地缘苦难,还带来了道义沦丧。他是"赵匡胤时代"最具恶劣影响的人物。
契丹国草原燔柴礼
"香孩儿"出生,还与草原帝国有了遥远的呼应。漠北西楼(今属内蒙昭乌达盟),也即契丹上京,述律平太后主持了未来契丹国主的加冕典礼。原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在征战并灭掉渤海国(遗址在今黑龙江宁安县)后,死于扶余城(今吉林农安县),葬事忙了几个月,述律平太后希望在这一天"选"出她中意的草原之主。
当时草原帝国的最高统帅部共有四人,耶律阿保机自称"天皇王",太太述律平为"地皇后",长子耶律图欲为"人皇王",次子耶律德光有战功,则被称为"元帅太子"。
未来的契丹国主将在两个儿子耶律图欲和耶律德光之间产生。大帐前积起一层层码放的木柴,高处放上了玉帛、奶酒等祭天贡品。被砍杀的一匹白马和一头灰牛也被供在柴堆前。地上湿漉漉、黏糊糊的,是牛马殷红的血。负责祭祀的官员点燃了柴火。述律平与诸子和四方赶来的部落酋长静静地看着一蓬烟火,人人神色凝重。述律平和主祭的重要官员则跪在地上,双手高举,仰望苍天,喃喃自语,向天上的神祈求、祷告。
这是一场祭天仪式燔柴礼。之后,述律平太后令耶律图欲和耶律德光各自乘马立于帐前,她对酋长们说:"德光、图欲,这俩孩子我都喜欢,先帝不在了,我不知道应该立谁。现在俩人就在这里,你们可以选一个--选中谁,就过去为他牵马。""天皇王"耶律阿保机之后,理应长子"人皇王"耶律图欲即位,但述律平喜欢二儿"元帅太子"耶律德光。各酋长知道太后的意思,心下也确实喜欢耶律德光,就纷纷跑去抓住德光的马辔。
众酋长齐聚在耶律德光马前,欢呼雀跃道:"我们愿意侍奉元帅太子!"述律平太后道:"各位既然有此意愿,我不敢违背。"于是,耶律德光继耶律阿保机后,立为新任"天皇王",史称辽太宗。此前,述律平为了替耶律德光扫平即位障碍,曾经做过两次清洗。
第一次,耶律阿保机刚刚死去,她将几位酋长太太们召集起来说:"我现在成了寡妇啦,你们不可不效法我!"随后,不待这些未来的寡妇们多言,就将她们的丈夫集合起来,对他们哭着说:"你们想不想念先帝啊?"各位酋长都发自内心地说:"受先帝大恩,哪能不想!"述律平太后道:"果然想念先帝的话,应该去见先帝!"于是刀斧手出来,将这几位酋长杀掉,尸体排好,准备与天皇王一起下葬。杀掉这几个可能影响耶律德光的重要酋长后,契丹仍以天显为年号。随后,述律平太后又开始了第二轮清洗。在木叶山(今内蒙赤峰)举行阿保机的葬礼,填埋大墓之前,述律平太后再一次将她不中意的人、她认为可能危及耶律德光前程的人召来,对他们说:"你们都是先帝最亲近的人,先请你们为我到先帝那里去带个话。"这些人被带到大墓边上杀掉,殉葬。史称"前后所杀以百数"。为何耶律德光上位,没有人反对,酋长们反而一个个过去拉住他的马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