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阳往东,赵在礼好歹走到郑州,当晚住在旅舍里,又听一个消息:同州(今属陕西渭南)的刘继勋被契丹锁了。
刘继勋当初在出帝石重贵时,跟契丹翻脸,他也参与了预谋。等到契丹打下后晋,擒了石重贵,就开始清算,一个个调查谁谁谁曾经"反契丹"。刘继勋也在黑名单中。刘继勋从通州来到汴梁,本来也有改换门庭的意思,但不料契丹当庭就质问他:"你为何当初反契丹?"刘继勋一看大殿上冯道也在,一时事急,就赶紧指着冯道说:"冯道,冯道!他是宰辅,当时就是他跟景延广,实际策划了"反契丹"事!臣官职卑微,那时哪里轮得上说话!啥事陛下可以问他,冯道啥都知道!"耶律德光说:"冯道这个老头儿可不是多事的人。你,不要胡乱攀扯!"然后让人了解刘继勋的身体状况,有人告诉耶律德光,刘继勋患有"风痹",也就是风湿性关节炎。耶律德光说:"这个病啊?北方地方凉快,居住在北方可以治愈这个病。"于是命人将刘继勋上锁,准备押送到黄龙府。
赵在礼听到这个消息后,大惊。当初石重贵"反契丹",曾任命他为北面行营马步都虞候,北方前线马军、步军参谋总长,虽然抗击契丹无功,但是毕竟算是"反契丹"行为。他可比刘继勋"罪过"更大。想来想去,不想再次受辱,于是,在旅舍中转悠,在院子里的马棚处,看到一处地方似可了此残生,就用衣服带子在马槽上拴了扣,将自己绞死。这时还没有出正月,赵在礼六十六岁。
赵在礼死后,让契丹有点吃惊。想了想,汉人如果死人太多,管理中原的合法性是要受到挑战的。于是,释放了刘继勋。刘继勋在忧愤中,死在家里,还算有了个善终。
赵在礼在宋州归德军时,有个邪痞之事。
他在宋州搜刮当地钱财,士庶对他恨之入骨。但是不久忽然有了赵在礼要调走的消息,宋州士庶大喜过望,于是奔走相告:"那孙子要走了!这可真是"眼中拔钉",岂不乐哉!"但没有想到的是,赵在礼又受诏继续留任,继续做归德军节度使。赵在礼听说"眼中拔钉"的传闻后,开始在辖境内做人口普查,都调查清楚之后,开始借着石重贵的"括率"政策,扬言保家卫国,捐钱打契丹。整个搜刮钱财过程,给出的数目字是:"口率钱一千",一口人要捐钱一千文。还说你们不是要"眼中拔钉"吗?这就是"拔钉钱"。
地方官实为"土匪"
五代十国时期,藩镇的很多做法往往都是反人类的,"拔钉钱"就是一例。这类案例证明了藩镇有能力自省的人物很少。在丛林原则下,他们做官如匪,已经成为惯性。他们不可能自我刹闸。这种无道邦国给民生带来的苦难,用现代政治哲学考量,就是对私有财产的无耻而又无情的践踏。几千年世界史、中国史,已经证明一条政治哲学原理:对私有财产的尊重,是文明之始。
五代十国,类似赵在礼这样以土匪行径做官的案例不在少数。宋人郑文宝《南唐近事》说一例,可以与赵在礼故实比较。吴国杨隆演称帝,徐温执政,徐温的养子徐知诰也即后来的南唐先主李昪,辅佐执政。这时,庐州(治所在今安徽合肥)有个县令叫张崇。此人贪暴不法,远近闻名。庐州的士庶不服气,到金陵(今属南京)来上访,说张崇收受贿赂。徐知诰当即派侍御史知杂事杨廷式前往检查,打算以此来吓唬张崇一下。
杨廷式说:"我在御史台工作很久了,知道肃清贪渎,体制非常重要。因此,本职工作,不可不做。"徐知诰说:"你就说怎么办吧。"杨廷式说:"给张崇戴上枷锁看押起来,派一个官吏去金陵,反复诘责都统,把事情搞清楚。"都统,在这里指的就是执政徐温。徐知诰说:"现在查办的不过是庐州一个小太守,何至如此!"杨廷式说:"县守虽然是小官,但张崇将他收取的民间财富都转献给了都统。难道可以舍去大官,只去诘责一个小官吗?"徐知诰惭愧,道歉说:"本来我就知道:小事不足以麻烦你。"徐知诰因此更加器重杨廷式。当时江南吴国,是吴王杨隆演称帝,徐温为大丞相、都督内外诸军事,封东海郡王。徐知诰也即后来南唐的李昪,为左仆射、参政事兼知内外诸军事。吴国的首都在广陵(今属江苏扬州),但徐温自任金陵市长,常年在金陵办公,遥控朝廷军政事务。徐知诰作为徐温的养子,辅佐徐温,也在金陵。在这样的格局下,远在庐州合肥的百姓来上访,杨廷式知道张崇还不过是个"苍蝇",真正的"老虎"是徐温。他也知道徐温的养子徐知诰扳不倒徐温,但身为御史台监察官,官职仅次于御史大夫的侍御史,杨廷式负有接受处理公卿奏事,举告、弹劾非法,执行办案的公职,按照职官"岗位责任"设计,他必须给出公正意见,不能因为权贵在上,就徇私枉法,或故作睁眼瞎,甚至不能一眼睁一眼闭。说出真相,并提出根据真相而来的执法意见,是御史官员职责所在。
当然,能否执行,是另一回事。现在知道的事实是,没有执行。不仅没有去诘责大丞相徐温,甚至对张崇也没有治罪。
反人类的张崇
张崇在庐州,将搜刮来的钱财重重地贿赂当朝权要,因此每次入朝,都能够平安地返回镇所,继续盘剥当地士庶。他甚至将官职做到了庐州观察使,庐州升格为德胜军后,他又任德胜军节度使、加安西大将军、封清河王。为患地方二十余年,史称"士庶苦之"。
他的做法一如赵在礼,甚至比赵在礼还酷毒。有一次,他被调到首都广陵去做朝官,庐州人庆幸他改任,离开庐州了,都有了弹冠相庆的喜悦,纷纷说:"渠伊必不复来矣!""渠伊"就是"他"的意思,含有贬义,现代汉语可以翻译为"这小子""这货""这家伙""这孙子"。但是没有想到,这孙子还是回来了。他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个事。好,马上开始征税,按照人口来征,名目就叫"渠伊钱"。第二年,他又被朝廷调走,庐州有传言,说要罢免他的府官。但这一次人们不敢说话,也不想实指,但是心里高兴,忍不住,就不约而同地道路相见之后,互相传递眼神,做一个"捋须"的动作来互相庆祝。
这孙子回来后,听说这事,好,马上开始征税,还要按人口来征,名目嘛,就叫"捋须钱"。
张崇还好借酒疯杀人,他麾下有一秘书叫刁镕。他多次对刁镕周围人说:"我要是喝醉了,你们别叫刁镕出来见我!一定记住!"有一天他醉了,大着舌头,连续多次召唤刁镕,刁镕想想,也许没事,就来到他跟前,没想到果然被这货杀掉,砍了头。
第二天天亮,他还召唤刁镕,左右说:"您昨晚已经把他杀啦!"据说张崇非常后悔,令人将刁镕脑袋取来,对着这个脑袋作揖说:"罪过,员外!"对不起啦,刁镕员外!
他就是这样轻视人命。但他信鬼神。杀人多了,难免有"作祟"的动静。张崇的家人也不希望他总是杀人,于是就开始做局。当地有个"后土庙"。后土,乃是地神,民间又称"后土娘娘",也算是传统中的"大地之母"。但民间还信奉后土娘娘也该有丈夫,这个丈夫据说叫韦安道。庐州的后土庙就给韦安道塑了座位。这天开光,有个女巫就说"上天贬谪后土娘娘到人间,与韦安道做夫妻",某日会下凡。
到了那天,张崇就去看。时辰一到,女巫就偷偷地放出"异香",于是宣称后土娘娘已经到啦!
当然,肉眼凡胎是看不到的。张崇觉得神奇,于是命令乐队奏乐,他则安排酒宴,对着庙中的神像酣饮,仿佛与神仙在一起度过了美好时光。
有一天晚上,张崇的家人偷了他杀人的兵器,全都放在土地庙里。女巫假装派人来告诉张崇:"天上列仙不喜欢杀战,所以派遣六丁大神取了你的兵器,公以后不得更用这类东西伤害他人!切记!"张崇因为这个原因,才开始改悔,不再杀人。但他榨取民脂民膏的恶习,却终生未改。乃至于当地演出班子都看不下去,在张崇有一次观戏时,现编段子,讽刺他。舞台上一个伶人假装死去,另一伶人假扮阴府冥官,判决说:"你这厮,弄得本地焦湖百里,一任作獭。"你这家伙,管理此地,弄得本地方圆百里连水都没了,罚你再世做个水獭,也没有水用!张崇似乎看明白了,但丝毫没有羞惭之心。
杜重威凌迟处死
契丹占据中原,给中原带来苦难;契丹撤出中原,也给中原带来苦难。石敬瑭之后,那么多人模仿石敬瑭,要过一把真龙天子的瘾,但除了石敬瑭之外,几乎无人"成功"。石敬瑭勉强算是投靠契丹唯一的"成功"者,但他的晋国也不过二世而亡,那些次一等的模仿者,则没有一人有过"二世"的纪录,基本都是"及世而亡",自己这一代人就灭亡了。各人的死亡方式,也大多很惨。
杜重威被一刀一刀凌迟处死。杨光远被武士秘密折磨而死。赵德钧在屈辱中忧愁而死。赵延寿在屈辱中不知所终。可以说说这些人的死亡方式。
且看杜重威。刘知远在耶律德光北撤后得到机会,进入京师汴梁。杜重威很快投降后汉。
后汉枢密使郭威请杀杜重威的牙将百余人,并将杜重威的家财没收,用来赏赐将士。刘知远准了。但还是让杜重威做太傅兼中书令、封为楚国公。但这些都已经不过是虚职而已。杜重威已经日暮西山。所以每当他出入府邸时,街上的路人都敢于捡拾瓦砾向他投掷,同时还敢于对他开骂。
杜重威末路毫无尊严可言。刘知远在位仅一年,便于乾祐元年(948)病逝,其子刘承祐继位,是为汉隐帝。但刘知远临终之前,认为反复无常的杜重威很可能还会反复,就对顾命大臣苏逢吉、史弘肇、郭威等人托付完刘承祐之后说了四个字:"善防重威!"苏逢吉等人秘不发丧,假托刘知远诏书道:"杜重威父子,因朕小疾,谤议摇众。并其子皆斩之。晋公主及内外亲族,一切不问。"杜重威父子,因为朕有小病,就到处造谣惑众。我命令将其父子一并斩首。但杜重威家中的原晋国公主及他的内外亲族,都可以释放不必追问。
昔日后晋国戚,石重贵倚为重臣的杜重威,此时被五花大绑押往北市,行刑官将其寸寸割肉,史称"市人争啖其肉,吏不能禁,斯须而尽"。杜重威被东京汴梁的市民们争着抢着,一会工夫,生生吃掉了。
杨光远"拉杀"而亡
再看杨光远。契丹与后晋的第一次战役结束后,石重贵闻听契丹已经撤退,立即命令李守贞率师东讨杨光远。之所以派遣李守贞,是因为二人长期不合,结有梁子,这一次石重贵等于让李守贞公仇私仇一起报,可见出帝已经恨透了杨光远。
李守贞很卖力气,确实想灭了这个二货,但却不想拼实力,他设计了"长连城"将青州城远远围住。从初夏一直围到冬天。杨光远渐渐没了主张。除了"婴城固守",企盼契丹来援,没有别的招数。这也是一个没有道义道德,就那点有限的功业名望,更不懂权力权谋,连绝对优势武装力量也没有,只有依恃契丹成事的地方大藩。--但契丹已经退兵了。
李守贞围了他半年多,青州城中粮草殆尽,早就开始"人相食",甚至到了"人相食"都没得可食的地步。
杨光远北望契丹,在城楼上磕头,呼叫道:"大辽皇帝误光远耶!"他的儿子杨承勋、杨承祚劝父亲出降李守贞,杨光远说:"我在代北(今属山西)时,曾经用纸钱祭天池,纸钱投到水里就会沉没,人家告诉我这是做天子的兆头。现在应该等待天时,转机会出现的。不要轻薄地议论投降这件事!"死到临头,这位斑秃将军还在梦想着赭黄袍。杨承勋等人知道这老头子不是可以说服的人,也知道眼下已经没有希望"婴城固守"。于是,集合兵勇,杀了节度判官和城中亲将等,劫持了父亲,幽禁起来,给李守贞等奉上降表待罪。
李守贞倒是守规矩,向出帝汇报。出帝念杨光远当年投降石敬瑭,也算是后晋功勋之臣,许杨光远不死,但朝中大臣不干,说此人不杀后患无穷。于是出帝思量后给李守贞的诏书是:"便宜处置。"这意思就是说:你看着办吧。李守贞得到诏书后,想必有了微笑。于是,又遣他的部下到杨光远家中去,给出的命令也是"便宜处置"。杨光远正在马厩里检阅他的战马,李守贞部下得知后,又使一员都将(头目)力士进入马厩,给出的军令也是"便宜处置"。都将进来对杨光远说:"天使在门外,我要回去向天子汇报,但没有东西奉献。"
杨光远说:"你这是啥意思啊?"都将道:"愿得大王头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