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上京述律平太后已经知道耶律德光生病不起,传下令来,要见人见尸。酷暑,如何保存尸体?有人出了主意,干脆将皇帝做成腊肉。众官同意,于是将耶律德光肠胃内脏掏光,腔子里塞满盐卤,做成了不会腐烂的尸体。这个东西叫"羓",由于是皇帝被制成了"羓",所以史称"帝羓"。
桑维翰遭疑被免
公元946年,契丹兵大举南下。杜重威投降,晋军大败。是为第三次战役。第三次战役,与外戚杜重威有关。他最后葬送了后晋。这样,三大战役后,后晋已经失去了武装抵抗契丹的可能性,到了公元947年初,时当后晋开运三年十二月,耶律德光进军开封,石重贵降。享国十一年的后晋,亡。
原契丹幽州节度使赵延寿南下征战,有可能扫灭并替代晋出帝石重贵来做中原"儿皇帝"。这个消息刺激了后晋帝国的外戚杜重威。
"儿皇帝"模式事实上成为北方帝国凌驾并怀柔中原帝国的一种"羁縻"方式。但有意味的是,总是有人愿意甘居"儿皇帝"之列。这固然是政治军事角逐中不得已的卑微选择,也是贪恋权力、为权力所诱惑的卑贱选择。
继石敬瑭之后,杨光远曾经试图选择这个方式;赵延寿正在选择这种方式;现在,杜重威也有了"异志",他也开始准备选择这模式了。
杜重威长期镇守恒州(今河北正定),恒州,算是后晋帝国抵御契丹南下的第一道重要军事要塞。但杜重威事实上生性怯弱,契丹兵有时只有几十骑进入恒州侦察,他知道情报,不去追捕,却紧紧地关上城门,登楼备战。更恶劣的是,有时契丹只有几个骑兵,驱逐四近掳掠的中原人成千上百地途经城下,被掳掠的中原人一齐向着恒州城楼哀哭呼告,请求救助,杜重威也看在眼里,不做任何决断,听凭中原父老被契丹掳掠而去。
久而久之,契丹人知道了杜重威这一特点,于是更加放纵,恒州要塞四近郡县,几乎被契丹扫掠一空。
杜重威看到自己的辖区日渐凋敝,而契丹又随时可能南下,于是多次上疏要求回朝,石重贵不允。
杜重威的太太是石敬瑭的妹妹、石重贵的姑姑。去年,也即公元945年阳城大战后,杜重威回到治所恒州,没住几天,居然放弃职守,在未得到朝廷命令时,自己晃晃悠悠回了汴梁。
此事让文武百官大为惊惶--恒州万一出事怎么办?宰相桑维翰奏报道:"杜威反抗朝廷命令,擅自离开军事要塞,这个罪过实在严重!平时他依仗自己是国戚是元勋,总以为朝廷会对他姑息包容。但是看看历次战役,他从未有过守土抗战之决心!陛下应趁此机会罢免他的所有职务,废为平民,以除后患。"桑维翰称"杜重威"为"杜威",是因为避讳石重贵的"重"字,"杜重威"已经改名"杜威"。而桑维翰在奏对中,也应注意避讳,不得出现"石、重、贵"三个字。
但石重贵因为姑姑的原因,不高兴这么做。桑维翰又退一步说话:"陛下如果不愿意罢黜此人,可以在京师附近寻一个州郡给他。但重要的军事要塞是不能给他了!"石重贵说:"杜威是我姑父啊!他是绝不会背叛我的。他这次回来,主要是我姑姑想他啦,要跟他见一面罢了。你不要瞎怀疑!"石重贵认为桑维翰这一番啰唆未免以疏间亲,虽然没有罢免桑维翰,但从此却把原来隶属于桑维翰的朝中权力也转交给了户部尚书冯玉。桑维翰因为冯玉不学无术,很是看他不起,早就得罪了他。
桑维翰又因为这一番议论,得罪了石重贵的姑姑,还得罪了杜重威。后来,桑维翰还派女仆到宫中问候李太后(就是石敬瑭的太太),顺口说了一句:"皇弟石重睿最近在读书吗?"这话传来,也得罪了石重贵--干吗那么关心"老六"啊!难道要拥立老六做皇帝吗?桑维翰聪明一世,在太后面前忽然关心石重睿,让晋帝也动了疑心。这样,官拜枢密使、中书令的桑维翰从此再无实权。后晋帝国的行政军事大权渐渐被冯玉一派所掌握。
后晋帝骄奢致内乱
冯玉最后解除了桑维翰的枢密职务,让他去做京师汴梁的市长。有人对冯玉说:"桑公乃是我朝元老,现在既然解除了他的中央枢机工作,就算不留他在宰辅位置上,也应该给他个大藩去做节度使,也算是优待元老;怎么让他去做市长,亲自去管理市政这些细小杂碎的事呢?"冯玉说:"恐怕他谋反。"人又说:"他一个儒生,怎么能反?"冯玉说:"就算他不能自己反,也怕他教别人反。"这话的意思就是,当初桑维翰曾经教石敬瑭反,现在也有可能教其他人反。
邪佞之人的逻辑往往有常人不到的地方。正常人无法理解他的逻辑。桑维翰得罪了这么多人,都在不经意间。此人聪明一世,但在宦海风波中,还是"嫩"了点。他不属于老谋深算或老奸巨猾的那一拨人物。他玩不了权谋。这个敏于政务,但却不懂明哲保身的读书人,在乱世的权力挤压中,除了倒掉,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前程。
桑维翰的倒掉,对后晋影响巨大。此人唆使石敬瑭"卖国"是一大罪恶,但他掌管国家大事,有常人不及的智慧,也是事实。很多时刻,政务繁杂,有多头事件需要紧急处理,到了桑维翰这里,几乎是随口发令,一一安排下去,有条不紊。有人就怀疑他这么轻松随意处理政务,这活儿干得是不是有点蒙人,但事后仔细推敲他的每一项决定,几乎不可以移易一字。他处理问题就是如此精当。
连续多次提出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桑维翰在孤独中声称有病,要求辞职。他从此不获重用。而后晋帝国也在最后一个有点能耐管理政府事务的才子倒下后,失去了平衡。
曾经因为石敬瑭的礼遇而勉强做官的宗正少卿石昂,看到晋政一天天坏下去,于是出于儒学信念而有了对朝廷的批评和谏议。他多次上疏,史称"极谏",但出帝根本不听。按儒学理念,三谏不从,即应辞官,独善其身,不能与无道邦国玉石俱焚。石昂"称疾东归,以寿终于家",自称有病东归青州,后来得到较长的寿命死于家中。儒学对个体生命有重视,认为"以寿终于家"是一种值得追求的死亡方式。石昂做到了。
史称石昂离去之后,"晋室大乱"。阳城大捷后,石重贵以为从此太平,帝国管理的正当性不断流失,国家已经没有方向,昏招迭出。他个人生活更加骄纵,全无星点自制自律。在那种骄奢淫逸中享用"无道"的快感,他已经无法听进任何忠言。于是,士庶离心,民变蜂起。就连帝国勋臣,后晋最大的食利者杜重威,这个他最信任的人,竟然也在大捷之后有了"异志"。
后晋帝国向万劫不复的灭亡黑洞趋奔,开始加快了速度。
杜重威心怀"异志"
后晋北部有个叫孙方简的人物,在装神弄鬼中成为民变的领袖。他或投靠契丹,或依附后晋,两头下注,最后开始诱惑契丹第三次南下。公元946年的夏天,契丹开始在边境部署精兵。
出帝得到消息后,也做出了相应部署。在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中,后晋挟阳城余威,取得了几次胜利。此事再一次鼓舞了石重贵,他决定对契丹发起一次具有决定性的战略进攻。
他和冯玉、李崧两大臣商量,拟派杜重威、李守贞为正副元帅,北征契丹。这时,帝国剩下的唯一一个明白人中书令赵莹私下对冯玉、李崧说:"杜重威是皇亲国戚,又身兼将相,地位已经相当尊贵,但他仍然有不足之色,总是觉得谁都欠他的。……不可以再给他更大军权。如果北方有行动,可以单独托付给李守贞。"但冯玉、李崧根本不听。杜重威是他们最为信赖的国家元勋,是他们的"自己人"。李守贞应该是后晋第一名将,杜重威对他很是"器重"。时任侍卫马步都指挥使的李守贞,在山东郓州做节度使,每次北上抵御契丹,路过杜重威的藩镇,河北大名府时,杜重威都给他最优厚殷勤的接待,赠送他的金帛军器,动辄以万计。李守贞很感谢他的慷慨,在晋京朝见出帝时,说了杜重威很多好话,并对出帝说"陛下如果哪天决定出征,臣愿意跟杜太尉同心合力,扫灭契丹!"石重贵对杜重威于是更加信赖。杜重威,开国元勋,大晋国戚,为重臣所信,也为第一名将所钦敬,这样的人,如何可以不信赖?石重贵是铁了心地将杜重威倚为帝王腹心、国家栋梁了。
这一年的初冬,石重贵任命杜重威为北面行营都指挥使,李守贞为兵马都监,又指派安审琦为左右厢都指挥使、符彦卿为马军左厢都指挥使、皇甫遇为马军右厢都指挥使、梁汉璋为马军都排阵使、宋彦筠为步军左厢都指挥使、王饶为步军右厢都指挥使、薛怀让为先锋都指挥使。同时下诏向天下宣告:朝廷此番大军动员,要扫平狡猾的蛮虏。先取瀛洲、莫州,平定关南(瓦桥关以南);再收复幽燕、扫清塞北!此役,有人擒获蛮虏首领耶律德光,升节度使,赏钱万缗、赏绢万匹、赏银万两!
出帝石重贵不明白的是:杜重威要的不是节度使,而是中原的皇帝!故这类赏赐,对杜重威已经构不成诱惑。
这一年从夏季开始就连绵阴雨,直下到冬十月,淫雨已经造成北方水患,部队行军与辎重供应都十分艰难。方圆十几万平方公里的战区,灰蒙蒙、阴惨惨。而契丹的前锋大将赵延寿、后晋的中军主帅杜重威,此时则各怀心事。
在他们眼里,双方几十万将士甚至主上,都不过是他们的"棋子"。他们各自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杜重威与李守贞在河北广晋(大名)会师后,继续向北推进。深入契丹境内之后,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战斗,梁汉璋临时充当先锋,在浮阳(今河北沧县)北界与契丹骑兵相遇,苦战一天,寡不敌众,为流矢所中,殁于阵。杜重威赶紧后撤。这时,束城(今河北河间)等几个州县看到王师北上,都纷纷"反正",表示重新归附中原。但杜重威等却纵火焚烧民房、抛弃老幼,掠夺州县妇女,踉跄奔回大名。
与此同时,杜重威开始不断地要他的妻子、石重贵的姑姑、宋国长公主进宫,向朝廷要求增兵。他警告朝廷,这一次深入敌境,必须保持足够优势兵力!
石重贵倾国行动是一场豪赌,只能胜不能败,故对杜重威的请求言听计从,不断将京师禁卫军补充前线。战端还没有开,皇家禁卫军已经全部开赴边境,杜重威掌握了全国最重要的武装力量。
杜重威这一手,投降契丹的前幽州刺史赵德钧早已用过。赵德钧就是在奉后唐末帝李从珂的命令"平叛"时不断壮大自家的力量,在投靠契丹时赢得一大砝码,最后带着儿子赵延寿叛唐投敌。杜重威此举也是如此。但石重贵看不到这一层。历史经验,往往无效。
杜重威曾经向后晋朝廷献上属于自己的步兵和骑兵四千人,以及配备所用的铠甲兵仗,"括率"时,也曾献粟十万斛,刍草二十万束。但他又说这些东西都在镇守的本道,也即根本不往朝廷移送。后晋出帝把他名义上所献的骑兵隶属于扈圣军,步兵隶属于护国军。杜重威又请求把这些兵马作为自己的军队,但他们的粮秣供给则由朝廷负责。这类用尽心机自我壮大的手法,石重贵居然看不明白,爽快地答应了他。
杜重威又让他的姑姑宋国长公主向出帝表示,由他来充任天雄军(今河北大名)节度使。
以天雄军为主体的河朔三镇,天高皇帝远,作为藩镇,历史上就是独立王国性质的辖区。时刘知远正在镇守河东,杜重威选择了天雄,自有深意。此地靠近契丹,正好可以据地自重。如有"异志",此地即可成为进退之大本营。这个要求,出帝石重贵也一概应允。
晋军首失战机
公元945年秋,耶律德光也在做全国总动员。他这一次的目标是:直指后晋首都汴梁,将中原纳入契丹大辽版图。
契丹大军从易州(今河北易县)、定州(今河北定县)出发,迫近恒州(今河北正定)。后晋彰德(今河南安阳)节度使张彦泽此时正驻防恒州,率军与杜重威会师。他在两军异动时发现了战机,于是告诉杜重威:契丹布防有漏洞,可以击破。杜重威本来在得到契丹南下消息后,正在退缩,于是又改变计划,直趋恒州,张彦泽替代梁汉璋为前锋。
杜重威到达中渡桥(今河北正定县东南,在滹沱河上)。契丹已经占据桥梁,张彦泽率骑兵夺桥。契丹不能守,焚毁桥梁,退回北岸,与晋军夹河对峙。契丹害怕晋军渡河与恒州守军呼应,想继续北撤到安全地带,再寻机决战。但他们发现晋军并不攻击,只在滹沱河南岸忙着安营扎寨,似乎有长久驻军的打算,于是也在滹沱河北岸驻扎下来。契丹这一次扎营其实相当危险,因为恒州就在他们背后,而恒州城内的守军皆为张彦泽部下,只要张彦泽一声令下,恒州守军倾城而出,杜重威大军渡河夹击,那就应该是契丹的滑铁卢。但耶律德光居然敢于背负敌城隔河扎寨,无论从哪个方向猜测,都无法理解这种自处不利地势的军事冒险。如果想想去年春天,契丹攻戚城,晚上不敢扎营,慌忙北撤的历史,就会更奇怪这一次为何契丹居然敢于在腹背皆有晋军的态势下--扎营。
史称杜重威生性怯懦,他不敢与契丹决战,但又需要挟势要价,故做出老成持重的样子,慢慢下他那一盘很大的棋。
这也许是契丹吃透了杜重威,故敢于冒险的一场心理战。但我有点怀疑杜重威也许更早向契丹表露了投降的意图。或者说,他至少用某种今天已经无法知道的方式向契丹暗示了他在下的那一盘很大的棋,据说,老谋深算的家伙们之间,做事情往往有不必言明的大前提……时任北面转运使(北征作战后勤部长)的李谷为杜重威提供了一个重要战术建议,他说:"大军距离恒州咫尺之间,烟火可以相望,互相传递信息很容易。我们如果多用"三股木"投入河中做桥柱,上面铺了细柴杂草,再用土填平,就是一座临时桥梁!然后跟城里守军烟火旗号约定,举火为号,招募一支敢死队,夜晚杀入敌营,我大军跟进,内外夹击,辽兵必然溃逃!"所谓"三股木"就是三根大木头,集束,拦腰捆绑,然后上下分开,三木鼎足而立。滹沱河水并不深,水流也不急,寻找僻静处,架设这个桥梁,工程应该不难。所以李谷的意见得到诸将赞同。但没有人知道杜重威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所以杜重威反对这个意见,诸将莫名其妙。李谷被派往河南沁阳、孟县督运粮草。杜重威则在大营与诸将肆筵设席,日夜饮酒。诸将也在酒局中尽力逢迎大帅,无人讨论军情。
晋军失去了一次取胜机缘。
桑维翰的可怕预言
耶律德光又密派国舅萧翰(萧翰的妹妹嫁耶律德光)率百余骑沿西山绕出,到晋军背后,切断辎重转运路线。而晋军派出的樵采士兵都被生擒,偶尔放还几人也声称敌军人数众多、无比强悍。此类说法传开来,大营开始弥漫恐怖情绪。而萧翰所率百余骑到达栾城下,栾城守军不知契丹忽至,竟开城投降。萧翰俘虏中原士民,都在脸上刺青四个字:"奉令不杀",然后释放他们南下。路遇北上运送粮草辎重的晋军,一个个吓得心胆俱裂,纷纷抛弃辎重,四散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