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的战事,很大一部分起于地方与朝廷的冲突。范延光如是,安重荣如是,安从进也如是。安从进祖辈都在大唐帝国做武官,安从进年轻时有勇力,曾随后唐庄宗李存勖起兵,在讨灭后梁的战争中,有功,做到了护驾马军都指挥使,近卫军马军司令,领贵州刺史。到后唐明宗李嗣源时,已经做到了彰武军节度使(治所在今陕西延安),成为一位藩镇大帅。在讨伐夏州时,李嗣源有意让他来做夏州藩帅,但他不想离开彰武军,最后正好夏州李彝超被正式任命为节度使,他乐得回到彰武。闵帝李从厚时,潞王李从珂反叛,他抓住一票富贵,借着在京师出任巡检使的机会,杀害了反对潞王的枢密使冯赟,并为潞王做内应,成功地颠覆自己的君主李从厚,协助李从珂称帝有功,被封赏到南方富庶之地襄阳,做了山南东道节度使。石敬瑭时代,他又被加封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做了国务大臣。
但石敬瑭投靠契丹而上位的模式,启发了一批人,也包括安从进。原来藩镇也可以这样一步登天啊?从反反复复的历史经验记录可以看到:凡是有希望做帝王的,就一定要去做帝王。--能够不被"帝王"这个九五之尊所诱惑的,太少。石敬瑭取位不正,他自己也知道。跟藩镇们讲不出堂皇道理来,他也没有堂皇道理可讲,于是一味姑息藩镇,成为他的国策。但姑息到最后,一定要兵戎相见,也没有办法。维护权力,是帝王的恒久主题,事实上,也是所有政权的主题。
安从进萌生异志那一天,石敬瑭就嗅出了来自襄阳的反叛味道。
预留宣敕诏书
安从进所在的"山南东道",唐代时曾称"山南道","山南"就是指的秦岭以南,长江以北。但此地地域辽阔,后来又分治为山南东道、山南西道。东道以襄阳为中心,领荆襄等地十几个州郡,地跨今湖北北部、河南西南部和重庆东部。是中原以南较大的一个节镇。
山南东道再往南,就是"羁縻"之地湖南马楚国的地盘了。安从进据守此地,凭恃长江天险,自为一个独立王国,大有向荆南、南汉、后蜀、大闽、吴越、南唐等国看齐的意思。如是,则"五代十国",就会称为"五代十一国"了。而这是中原帝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安从进开始招兵买马。更有意味的是,南方诸国有时要向中原宗主国进贡礼品,往往要经过荆襄古道,安从进就要从中截留,有时是部分截留,有时是全部截留。而过往的商旅,也往往被他强行抓了壮丁,脸上刺字后,充军。
石敬瑭投靠契丹,是民族大罪,但他管理帝国,也有愿意负起责任的政治家伦理。他不能容许幽云十六州之外,另外再有割据出现。他在忧虑中,向安从进展开了第一轮政治攻势。
他派出使者对安从进说:"山东青州的东平王已经迁徙到上党,这里有一空缺。朕将留着青州这个空缺来等待爱卿。爱卿如果愿意到此地镇守,朕马上就降制下诏。"这话说得很客气,等于在跟安从进商量移镇事宜。当然,移镇的背后,是对安从进权力的削夺。
安从进的回答,则充满了火药味,他说:"陛下您把青州移到汉江、秦岭的南边来,臣就去赴任。"石敬瑭没办法,叹息一番后,知道姑息藩镇解决不了问题,只好诉诸武力。
安从进的几位牙将,知道大帅必反,但也知道山南东道无论如何强大,也还无法抵御中原大兵。便多次跟他分析形势,劝谏大帅不要胡来。但安从进反意已决,根本听不进反对意见。他令人秘密地将反对他的牙将推下悬崖摔死。
公元941年,石敬瑭率兵前往邺镇讨伐成德节度使安重荣时,以太子郑王石重贵留守汴梁。朝廷上下已经知道山南东道必反,担心天子北征时,安从进也会北上,呼应成德军,夹击朝廷军。
宰相和凝就在石敬瑭临行前问:"陛下北征,我等留守,安从进反,怎么处理?"石敬瑭反问和凝:"你的意见是什么呢?"和凝给出了一个优秀创意,他说:"臣听说,兵法:先人者夺人!希望陛下给郑王留下十几份宣敕诏书,颁发给谁谁谁的名字先空着,万一有急事,就让郑王以陛下的名义,填上那谁谁谁的名字,发布诏书给他,调兵,解决危机。"如果不这样,安从进一反,留守汴梁的石重贵,派驿站向远在五百里外的邺镇石敬瑭报告,请示诏书,再转给某人带兵迎击,加上耽搁时间,往返就要七八天。那样,先机已失,凶险莫测。石敬瑭想想,认为和凝这个意见不错,就预先写好十几份诏书,下面签了自己的名字、盖上印玺,留给了郑王石重贵。
奇人和凝的传奇
和凝,是五代历史上的一个奇人,也是特别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还是中国最早的法医著作的作者。他在做礼部员外郎和刑部员外郎时,有机会接触不少案件,有些案件需要技术鉴定,这些鉴定的报告,经由他的整理,编成一部书,名为《疑狱集》。书中涉及的法医鉴定案例对后人有启发,到了大宋,宋慈编著《洗冤录》时,就参考了他的《疑狱集》。和凝是最早瞩目于冤狱处理的法学家。这是帝制时代最动人的人道主义思想家。法医鉴定,在技术储备不够完善的时期,可能未必鉴定准确,但这种力求处理公正的司法理念,永远都是值得尊敬的。他在后唐时期主持科举考试,也完全诉诸公正理念。他在权知贡举,也即代理科举考试主考官时,曾经有过一项改良措施。此前,一到春闱,取士放榜,往往要在考试所在地的大门外铺设荆棘,或干脆关掉大门,怕的是下第的举子们闹事。和凝不这么做,他撤掉荆棘,打开大门,但放榜之日,无人喧闹。为什么?因为公正。考试,就是通过公正的测验,得到天下优秀的人才,和凝做到了。时人称之为"得人",也即当时抬眼到榜上看去,都是江湖传闻的一时俊杰。
有一年放榜,进士名单中,和凝还得到一个重要人物,就是范质。和凝认为他有宰相之才,将来能继承自己的德才做到宰相。后来的事实证明,范质也确实是个人才,一直到大宋帝国建立,范质还在做宰相。
和凝的诗词也写得妙。很多"艳词"在写男女偷情,现在来看,也很美。如他那五首著名的《江城子》,写一个女孩子等待情郎来会,那种焦虑、深情、懊悔,可称曲尽人情。这是传统中国最美的情诗之一。且录一首:竹里风生月上门。理秦筝,对云屏。轻拨朱弦,恐乱马嘶声。含恨含娇独自语:今夜约,太迟生!
有风吹过庭院门前的竹林,月亮也已经照进了门庭。这女子坐在闺房,对着云母屏风,抚弄琴筝。她轻轻地拨弄琴弦,但又停下,她担心琴声扰乱马蹄声(因为情人要骑着马来跟她约会,她要细细分辨是不是有马蹄声响起)。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带着怨恨含着娇羞,自言自语,埋怨自己:今晚的约会,时间定得太晚了(早知道跟他把时间定得早一点啦)!
和凝有情有义,对男女之情有关爱,对人间之事有疼爱,应该说,在粗糙冷硬的乱世格局中,和凝不乏旖旎情怀。仁者有爱,他关心司法公正,关心考试公正,应该与他这类有爱的情怀有关。
至于和凝在后人评说中的歧见,很正常。我看到的和凝,不是你看到的和凝,他看到的和凝,也不会是我和你看到的和凝。
和凝在处理安从进这件军政事件时,也有政治智慧。安从进造反最终被平定,和凝居功甚伟。所以《旧五代史·和凝传》有一句话评价他说:(安从进)"以至于败,由凝之力也。"安从进之所以失败,主要是由于和凝的作用啊!
荆南的存亡
且说安从进,一直在紧锣密鼓做起兵准备。他先派出使节到后蜀,请求后蜀出兵攻击金州和商州,这两个州一在甘南,一在陕南,相当于中原的西北地区。安从进的如意算盘是:成德军的安重荣在东、后蜀孟昶在西、我荆襄安从进在南,如此三路诸侯进击中原石敬瑭,应该有胜算。但后蜀与群臣商议后,认为金州、商州距离成都遥远,出兵少了不足以制敌;出兵多了则漕运粮草难以为继。所以,这个活儿不能干。后蜀婉拒了安从进。
安从进又向荆南求援。荆南地当山南东道南部,如果出兵,就要经由襄阳;反过来,中原要讨伐荆南,也要经由襄阳。如果荆南与襄阳合兵一处,朝廷讨襄阳也即意味着讨荆南,这样,偏安多年的荆南就要有兵燹之灾。这是当时荆南的首领高从诲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高从诲于是给安从进很认真、很诚恳地写了一封信,分析天下大势,分析可能的祸福安危,劝谏安从进不要妄动。
安从进大怒,琢磨琢磨,干脆将小人做到底,就给后晋朝廷上了一封奏章,反过来诬告高从诲,说荆南在怂恿他造反。高从诲得到消息很不安,担心朝廷兴师动众,但荆南行军司马,参谋长王保义出了个主意:将实际情况向朝廷汇报,并向朝廷请求,发兵攻击山南东道,配合朝廷清剿安从进。
荆南,又称南平、北楚,是"五代十国"的"十国"之一。由高季兴所建。高季兴在后梁时被封为荆南节度使,成为一代藩帅;后唐时又被封为南平王,成为一代君王。荆南只有今日荆州、秭归、宜昌三地,国土狭小,实力也弱。高季兴在后唐时,多次索要地盘,想扩大领地,惹恼后唐,发兵来剿,反而侵削了他的更多地盘,还罢黜了他的职务。高季兴于是转而投向吴国,甚至到吴国去觐见吴国国王杨溥。被吴国封为秦王。
吴国杨溥做国王,其实是徐知诰执政。高季兴投吴国时,可能是吴国正跟后唐较劲的时候。有一个记录说,后唐曾派谏议大夫薛昭文出使福州,要向吴国借道,走江西。吴国正是杨溥时,徐知诰不同意。吴国一位叫刘信的将军出城来见后唐的使者薛昭文,对他说:"亚次听说过我刘信没有?"亚次,乃是后唐皇帝李存勖的小名。薛昭文一听这货如此无礼,就回答他说:"天子才进占河南,似乎还不知道你这个人。"刘信说:"汉朝有韩信,吴国有刘信。你回去后,告诉你们亚次,应该来我吴国跟我较量一下骑射。"于是斟了一大杯酒,指着百步外的牙旗的旗头,对薛昭文说:"我一射而中,希望以此为你祝寿,否则我也自罚一杯。"说罢,一箭射去,穿过了旗头。
高季兴死后,高从诲执政。吴国又任命高从诲为荆南节度使。但高从诲认为还是后唐更强大,又转投后唐,派人奉表效忠,并进贡"赎罪银"三千两。后唐明宗李嗣源接受了他的归附,几年后,后唐又封高从诲为南平王。
荆南地处南北交通要道,每年都有南部、西南部州郡或小王国,向中原政权进贡,经过荆南,高氏父子都会截留、掠夺,对方指责或发兵报复,他俩再把财物归还。一直这么干,并不觉得丢人。荆南武力也弱,打不过各国,就先后向各国称臣。因此各国都瞧他们不起,称他们为"高赖子""高无赖"。
骁将郭金海
再说安从进,他一旦侦知石敬瑭御驾亲征,离开汴梁了,马上起兵。他先派出精骑北上进攻邓州。此地距离襄阳不足两百里。
石重贵、和凝听说安从进反了,并不惊慌,当即取出石敬瑭留下的空白诏书,填上"张从恩""焦继勋"等人的名字,令他们率军从汴梁南下,采用大迂回战略,做出从南部包抄安从进的姿态。
安从进袭击邓州不克,转向东进,去攻湖阳,走到一个叫花山的地方,不料忽然遇到张从恩和焦继勋的朝廷大军。安从进做梦也没有想到朝廷大军会这么快就出现!仓促布阵,应战。
焦继勋麾下有一骁将名郭金海,此人过去曾经在安从进部下做骑兵头目,安从进待他也很优厚。此人是蕃将,胡人,善于用枪,而且拳脚过人,特别喜欢打仗,俗话说就是"有战斗热情",总想立功。当时两阵相去有几里地远,安从进带领几百名骑兵向前,离晋军阵地大约百步远地方站住,高声呼叫郭金海。郭金海一个人鞭马出阵,距离几十步远站住,自报家门说:"我就是郭金海。"安从进很诚恳地对他说:"金海安否?我过去一直待你很好啊!你居然不知道报恩,今天居然赶来跟我厮杀!嗯?"郭金海应声答道:"朝廷一直看好大王您,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啦?大王今日造反,没办法,金海我过去在大王帐下,现在给您留一箭之地,大王回去就是。如不回去,且吃我一枪!"安从进没有退回的意思,还想说什么,但郭金海已经提枪鞭马,迅速地向安从进奔来。张从恩大军也同时一声呐喊,如俗话所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安从进扑来,一时间呐喊之声地动山摇。安从进临场犯了大忌:他怕了。他这一怕不要紧,全军夺气,于是,两师相接,襄阳兵已经没有了精气神,史称"大为金海所破"。郭金海重创襄阳兵。
焦继勋压阵,大军兵临城下,在城外筑起城外城,一个营寨接着一个营寨,将襄阳围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