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后晋与契丹联军,裹挟着张敬达的降兵,一路南下,到达团柏。这是后唐名将赵德钧行营所在地。但赵德钧根本就没有与契丹交战的念头,他只是在不断坐大自身,试图投降契丹时能有足够资本。前不久向契丹邀功,要求扶立自己做中原之主,事未成,现在契丹大兵开到自家守地,真是战也不是,降也不是。战,无士气;降,无资本。他在不尴不尬中,方寸已乱,开始逃难。麾下将士们早已闻听张敬达晋安行营已败,于是纷纷如鸟兽散。此际,用得到"兵败如山倒"这个词。史称"士卒大溃,相腾践死者万计"。士兵大乱、溃逃,相互之间冲撞、践踏而死者,万余人。
赵德钧败兵逃到怀州(今河南沁阳),唐主李从珂这才知道张敬达被害,杨光远投降,石敬瑭"践祚"出任了"晋帝"。
张敬达完了,杨光远完了,赵德钧也完了,现在怎么办?李崧正在与李从珂讨论去留之际,那个自负而又激情满怀的书呆子"贤人"薛文遇,不知厉害,也来见李从珂了。李从珂一见他就想起往事,反对与契丹结好的是他,主张石敬瑭移镇的是他,正是这两件事导致了今天的灾难。想着想着李从珂的脸色就变了。李崧看出端倪,赶紧假作动作,踩了薛文遇的脚。薛文遇终于醒悟,赶紧溜出。
李从珂恨恨地说:"我一见这货,浑身的肉都打颤!刚才差点抽刀宰了这个老家伙!"李崧回答道:"文遇,一个小人罢了!他那浅薄的主意误国不假,但杀了他显得咱们没量。不必杀他。"一番话等于救了薛文遇一命。李崧劝导李从珂还是要回洛阳京城。这样名正言顺,可以从容召集天下勤王。
李从珂认为当初没有听从李崧的意见,导致误国;现在决计听从李崧的这个意见,以为也许李崧才是回天高手。但时过境迁,李崧的这个意见已经不能够继续挽救后唐--但认真来说,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足以挽救后唐。后唐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神鬼无术。
且说后晋与契丹联军从上党(今属山西长治)开拔时,耶律德光与石敬瑭有一顿壮行酒。
德光举杯对石敬瑭说:"我远道而来,按咱们的约定,履行大义,现在事已成。但我如再向南进,黄河那边的人必要引起大的惊骇;你应自率汉兵南下,这样,人心可不会太过恐惧。但我令人带领五千骑兵护送你到河阳桥--你想要多少人跟着你渡河由你决定。我暂留此地等你消息,有紧急情况,我即刻南下驰援。你如能把洛阳安定下来,我就返回草原去。"石敬瑭听着这一番话,似乎动了感情,德光也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史称二人像后世的基友那般"执手相泣,久之不能别"。德光甚至还脱下自己的白貂裘皮大氅给石敬瑭穿上,又赠送好马二十匹,战马一千二百匹。
临别,德光又说:"愿你我世世代代子孙不要相忘!"还特意提及后晋开国功臣刘知远、桑维翰等人,说"他们都是创业的功臣,没有大的过失,不要抛弃他们"。石敬瑭一一答应下来。
上党地势很高,联军南行,步骑轻松。大军挟大胜之勇,一路走来,旌旗招展,意气风发,也颇有些气势。
李从珂这时在河阳。河阳今属河南焦作,是古孟州所在地,地当黄河北岸,为一渡口大镇。距洛阳二百多里路,相当于洛阳的北部屏藩。此地节度使乃是后唐名将苌从简。
苌从简凿骨取箭
苌从简此人多少有点传奇色彩。他出身于屠户,与人斗殴可敌数人。从军后,善使长槊。在后唐庄宗李存勖时,不过是一个亲兵小校,每次遇到攻城,李存勖招募"梯头",也即率领士卒率先登梯攻城的敢死队员,苌从简都要应募。庄宗看到此人勇武,即提拔他为帐前亲卫,兼步军都指挥使,这是警卫员兼亲军步军司令员之职,相当于皇家卫队指挥官。
史载,有次李存勖与后梁大军对阵,见敌阵有一人手执大旗耀武扬威。庄宗指着这人跟左右说:"这家伙真是个猛士啊!"苌从简在旁说:"臣为大王取之!"但庄宗看看两军阵势,估计这活儿不好干,未必奏效,没有允许。但苌从简心下不服,想了想,悄悄退下,秘密带领十数骑掠过阵前,还没有等对方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将敌方这面大旗夺到手,返身而归。当时两军阵前的将士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纷纷鼓噪、喝彩。史称庄宗"壮之",赏赐甚为丰厚。
此人还有一事,不让关云长刮骨疗毒故实。说他曾经中箭,而箭簇深入骨头内部。箭镞都是倒刺,医工取之甚难。如果用刀刃凿骨头,怕苌从简疼痛难忍,所以忙活了半天,箭杆不见摇动。这个苌从简随即瞋目叫道:"干吗不往深处凿凿?"医工只好往深入凿骨,现场左右人看得怕得要死,从简先生却"颜色自若",脸色毫无变化。
当初李从厚称帝,李从珂据凤翔造反,苌从简属于"李从厚党",结果被俘虏。李从珂数落他说:"那么多人都归附我了,你为何弃我而去?嗯?"苌从简回道:"事主不敢二心,今日死生惟命!"五代时期,能有如此"气节"者实在不多。李从珂想想此人毕竟是个将才,不仅没有杀他,还给了他一个团练使。等到石敬瑭起事,李从珂又任命他为副招讨使(讨伐河东的前线副总指挥),随驾到孟津之后,又任命他为河阳节度使。这应该是洛阳最后的屏障。将此地交给他镇守,实在是有临危授命之意。
苌从简为人忌刻多疑,又心狠手辣。史称"烦苛暴虐,为武臣之最"。他喜欢吃人肉,多年来每到一地,即搜罗当地的小孩子来吃。唐末以来似流行"人相食",但像他这样专门吃孩子肉的恶人还不多见。
他的邪痞之处,正是乱世昏暴的写照。苌从简还有抢夺民间财货的习惯。他的驻扎地,有一富户家中藏有一稀见玉带,他想得到这个东西,但是没有借口,就派遣了两个精干武士,夜半出动,给出的命令是:杀活人,取玉带。这俩精干武士逾墙而入后,藏在树影中伺机动手。但他们看到富户家中老两口相敬如宾,一派和睦气象,说什么也无法下手了。二人认为,要杀这样的人,我俩不忍;不杀这样的人,苌公不容。于是二人跳出来告诉富人家事情原委,劝他们明日速速将玉带献出,免生祸端。二人则于夜半逃离了苌府,从此浪迹天涯,不知所终。《新五代史》特意记录了这一段故实,用文艺点的说法就是:为整个五代历史平添了一抹亮色。
这俩武士实是义士。他俩的事迹犹如春秋时期不杀赵盾的义士鉏麑,也如戏曲中不杀秦香莲的义士韩祺,这样的人物,是永远让人心生敬意的。
后唐末帝自焚玄武楼
且说李从珂逃归洛阳,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苌从简守河阳"这步棋上。李从珂将大河浮桥烧断,令苌从简来守河阳的南城,也即固守黄河南岸。但此时后唐大势已去。赵德钧、赵延寿在逃跑的路上,左思右想,最后投降了契丹。消息传来,河阳已成惊弓之鸟。苌从简举目望去,找不到任何一个协同作战的伙伴,找不到任何一个遥相呼应的藩镇,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驰援他的武装力量。河阳,已经成为孤城。
苌从简看出人心离散,军情大坏。于是,干脆开城渡河,到黄河北岸去"迎谒"即"主动投降"石敬瑭。
后唐的最后屏障至此失去。
洛阳成为不设防的空城。李从珂在京师巡防时,遇到几个父老,相对垂泪。父老中有人对李从珂说:"过去前唐时,帝王有难,会到蜀地去,以图进取。陛下何不效法前唐做法,也率军且入西川?"李从珂说:"过去两川节度使,用的都是文臣,所以玄宗、僖宗都能躲避贼寇,入蜀。现在不同啦,现在两川,孟氏已经称帝,我到哪里去啊?"说罢,他应该想起昔日镇守凤翔时的威风,不禁有了穷途末路、物换星移的感慨,心中悲酸,不禁恸哭失声。
孟知祥已经在两年前建国,自称"大蜀",史称"后蜀"。现在孟知祥已经死去,皇帝是孟昶。
李从珂的最后时刻倒也安静,他回到宫中,开始从容地处理后事。他先派遣宦者和皇城使,赶到原契丹"人皇王"耶律图欲也即李赞华的府邸,将其杀死。随后又派出京城剩余的最后武装,大约千余骑人,由几名将官率领到洛阳北一个叫白司马坂的地方去等待石敬瑭,与之做最后的搏斗。李从珂此举似不符合逻辑:他已经知道无力回天,但还在做困兽斗;他已经知道将士们不听调遣,还要派出人去扼守洛阳。他在干吗?史未明言。但考虑到他当初曾起兵凤翔,此举很有可能是"迟滞"石敬瑭的战略安排,而后,他可以收拾停当西逃,目的地:凤翔。看出李从珂这个意图的是多年的对手石敬瑭。当他接受苌从简投诚之后,就判断李从珂在步步设营,为西遁做准备。不然的话,他干吗要做以卵击石的蠢事?于是石敬瑭迅即指令跟随他来的契丹骑兵千余人奔赴洛阳西部渑池,截住李从珂逃遁时可能的必经之路。
李从珂最后一天应该得到两个消息:一、他所派出到白司马坂的将士们已经纷纷向石敬瑭发去了投降书,史称"飞状迎帝"--飞奔着争着抢着早一点将投降书送达石敬瑭。二、契丹骑兵已经奔向洛阳西二百里左右的渑池。退回凤翔已不可能。公元936年农历十一月辛巳(二十六日),后唐末帝李从珂与曹太后、刘皇后、雍王李重美等人携带着传国宝玺,登上京师玄武楼空地,自焚。一蓬大火,消弭了一代人的暴戾与冤仇。
自焚之前,刘皇后指使宦官到宫中积累柴薪,准备连宫殿一起焚毁。雍王李重美劝谏道:"新的天子来到京师,肯定不会露天居住。我们烧了宫殿,他日一定会重新劳动民力修建新的宫殿;这样我们岂不是死后给他人留下遗怨!我娘不要这样做吧!"刘皇后乃是李重美的生身母亲,史称"后以为然",皇后认为儿子说得对,她最后听从了儿子的意见。
根据不多的史料记载可以知道,李重美有对生命的敬畏理念。当初末帝亲征赴河阳,李重美监国留守京师。按照以往战争逻辑,大兵破城,是要掳掠烧杀的。洛阳士庶这时没有信心守卫京师,纷纷逃离城市藏匿。城管部门开始禁止,不允许士庶离城。李重美知道后说:"国家多难,我等不能为民做主,现在却要禁止百姓避祸,哪有这个道理!"因此不禁,纵民出城。
这些故实都在证明,李重美和刘皇后,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了一点人性中美好的东西。这是贵族风范,值得表彰。
当晚,石敬瑭进入洛阳。后唐亡。在后来的日子里,石敬瑭的后晋迁都汴梁,洛阳成为"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