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对侍从大臣说:"你们不要为我毁佛而有疑虑。佛以善道教化士庶,假如志于行善,就是信奉佛陀。那些铜像哪是什么佛呢!况且我听说佛义在于利人,即使是脑袋、眼睛都可布施给需要的人,倘若朕的身子可用来普济百姓,我也不会有所吝惜的!"司马光编书到此,忍不住有议论道:"若周世宗,可谓仁矣!不爱其身而爱民。若周世宗,可谓明矣!不以无益废有益。"像周世宗这样的君王,可以用"仁"来评价了!因为他不爱自己的身体而爱士民。像周世宗这样的君王,可以用"明"来评价了!因为他不用无益于民的东西而废掉有益于民的东西。
我不怀疑柴荣的真诚。有一次,柴荣与诸位将军丞相在万岁殿聚餐,时任殿前都虞候的赵匡胤也在座。
吃饭时柴荣发感慨:"这两天天气大寒,朕在宫中吃美味佳肴,对士庶无功而坐享上天赐予的禄位,很是惭愧。朕既然不能自己种地而吃饭,只有亲身去冒飞矢流石的危险去为民除害!如此,还略略可以自我安慰。"我非常欣赏柴荣的自我表白是:"朕必不因怒刑人,因喜赏人!"我一定不会因为发怒而惩罚人,也不会因为喜爱而奖赏人!
他担心天下有冤案,有时会亲自去复核大案。历史记录,这年六月,他曾亲自在内苑查阅囚犯卷宗。案子里有个汝州百姓马遇,他的父亲和弟弟被官吏冤枉致死,马遇就多次来上访要求昭雪。但官司屡经覆按,没有结果。柴荣亲自来问这个案子,最后得到了实情,史称"人以为神"。从此以后,各部门负责司法的官员都来亲自审查刑事诉讼案件,以免大意出错。弭冤白谤,第一天理;司法不公,至为无道。在后来的日子里,赵匡胤对刑狱案件格外重视,对徇私舞弊贪赃枉法深恶痛绝,应该是受到柴荣影响。
世宗的后周天下是一个不断走向文明的天下。这是世宗柴荣留给赵匡胤最珍贵的遗产。
柴荣还主持边防,修筑了葫芦河堤岸。葫芦河,即今天的漳水,史上又称衡漳水。衡就是横,古来大河也即黄河自南而北流经今冀州即今河北之地,而漳水则自西而东流去,横亘数百里,故称衡漳。这一条东西向的衡漳水,成为契丹骑兵的天然屏障,对保障一马平川的冀南、河南等地关系重大。周世宗看到了这个地缘军事特点,他认为漳水的南部堤堰太过低矮,这样,契丹如果渡河,会很容易越过大堤,进入冀中平原。他希望有一溜高大陡峭的几百里堤岸,借以阻挡或迟滞善于骑射的草原骑兵过河,以赢得捍御的准备时间。
这个工作,他交给了大将韩通与王彦超。这活儿的凶险之处在于:这是在契丹眼皮底下给他们戴眼罩。契丹当然不干。于是有交战。韩通是边打边干,兵卒即是丁夫,战斗加上浚治,居然完满地完成了这个任务。这个功绩在任何时代看来,都是一项了不起的壮举。此外,韩通还沿葫芦河流域,在重要隘口修筑了城堡。
葫芦河堤岸和城堡的修建,成为北御契丹的天险,又是河北间通漕的水道,还是冀中溉田的水源,一举三得。史称"自此契丹不敢涉葫芦河,河南之民始得休息"。大帝柴荣有见,韩通、彦超功高。
但柴荣最重要的工作是广开言路,求臣下之智,建设国家。
公元955年二月,世宗下了一道诏书,史称《求言诏》,令群臣不必有任何顾虑,畅快地分析大周的过去和未来,讲述得失之道。
诏书大略说:即使尧舜禹汤这样的上圣之君,文武成康这样的至明之主,还在求逆耳之言,苦口之药,况后人之不及哉?朕对国家卿大夫,不能尽知每个人的才能,不能尽识每个人的面孔;如果不采集其言论而观察其行为,审明其意见而考察其忠诚,那将怎样来知道各人见识器略之浅深,知道朕任用各位之当否呢?如果各位进言,我拒听,罪责在我;如果朕躬求言,各位不言,那罪责是谁的呢?
《求言诏》写得真切诚恳,又带着严肃的质问。诸臣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求言诏》下后,刑部所属的比部郎中王朴献上一篇《平边策》。
"上辅之器"王朴
王朴与李谷、宋齐丘、韩熙载等人一样,乃是五代时期不多见的高人之一。史称此人少时"警慧",机警聪慧,文章写得好。后汉时曾中进士,做了校书郎,在枢密使杨邡门下。当时汉室正乱,大臣交恶。王朴观察后,知道国必危、人必凶,不想在此恋栈,赔上自家性命。于是辞职,回家种田去了。果然,没有多久,后汉隐帝刘承祐大开杀戒,杨邡等人被灭族,凡在他门下的,也多罹祸,而王朴独免。这就是儒学主张"明哲保身"的智慧。在有道邦国,正义可以推演,儒学主张行道、担道,生死以之。
即使在严峻时刻,也应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在无道邦国,正义无法推演,儒学即主张"卷而怀之""独善其身"。王朴此举,有儒学大义。
柴荣镇守澶州时,王朴被招募为记室,一个秘书官。柴荣为开封尹时,升为右拾遗,一个谏官;并充开封府推官,一个法官。柴荣践祚后,授比部郎中,相当于刑部的司局长,朝官。
王朴性敏锐,但特别严肃,史称"伤于太刚"。在稠人广坐中,他也不苟言笑,正色高谈,与座者没有人敢于跟他开玩笑。赵匡胤也对他畏惧三分。
《五代史阙文》记载:周显德中,王朴与魏仁浦都做到枢密使。当时赵匡胤开始掌禁兵,已经做到殿前都虞候。一日,朝廷的殿直,即禁卫军某番号指挥,乘马时没有注意,冲撞了老赵的导从仪仗队伍。老赵依法办事,就到枢密院来告状,说这位殿直无礼。魏仁浦就要下令宣徽院调查此事,但王朴阻止了魏仁浦,并对赵匡胤说:"太尉您名位虽然很高,但并没有加使相(意思就是还没有文官之职)。殿直,乃是廷臣也。太尉与殿直比肩侍奉陛下,不宜如此。"这番话的意思事实上带有息事宁人的姿态,也等于是对老赵气量不够宽宏的一次批评。王朴比老赵大二十岁,有资格教育年轻人。
史称老赵"唯唯而出"。老赵应该在王朴的耳提面命中,有了感悟。多大点事啊,还要诉诸公断。路上不知偶尔相撞,互相一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人生的成长,往往就在这类"教训"中获得机缘--当然,是不是当作机缘,那是要看各人根器而定了。老赵后来的宽宏大度,我以为与王朴的"正色"批评有关联。
老赵一生敬畏王朴。史料记载:周世宗在禁中做功臣阁,图画当时有功大臣若干人。制作为屏风,立于阁内。若干年后,赵匡胤即位,有一天走过功臣阁,有风吹开半扇门,正好露出王朴的画像,赵匡胤骤然望见,马上站住,面色很庄重地整理御袍襟带,向画像弯腰鞠躬。
左右道:"陛下贵为天子,他不过是前朝之臣,您这大礼是不是太过啦?"老赵以手指御袍道:"此人在,朕着不得此袍啊!"史称"其敬畏如此",老赵对王朴的敬畏,就是这样的。也正因为王朴太严厉,故后周人物虽然心服他的机变、见识,却没有人愿意人前人后夸奖他。他得罪人太多啦。没有几个人愿意像老赵那样,在王朴的批评中学习成长。
柴荣征淮南时,每次都要王朴留守东京。当时东京城里街巷狭隘,按规划要拆迁扩展,王朴主其事。他对有个乡校的消极怠工很不满意,就当街鞭挞了他几十鞭子。这人愤然叹息道:"我已经得到任命,就要补乡虞候了,王朴不敢处决我!"
帝制时代,官员不能直接杀戮官员,这个乡校要做乡虞候,也是一种晋升,可以看作是地方乡一级外派司法小官。
不料王朴知道后,命左右将其抓来,当即在马前杀了他。周世宗听说这事,笑着对近臣说:"这家伙是个大傻子,居然到王朴前去吹嘘要补什么"乡虞候"!真是该死!"这事对"乡虞候"未免不公,五代草菅人命遗风如此。但由此事可以窥见王朴的凌厉风格,以及柴荣对王朴的纵容。赵匡胤和他的兄弟赵光义与众人不同,很早就赞誉王朴为"上辅之器",辅佐国家的高级人才。王朴知天文,通声律,有《大周钦天历》和《律准》并行于世。按今日说法,王朴应该是一个通才,一个复合型人才。晚唐迄五代十国近百年,论识见、论才学,王朴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王朴《平边策》,是五代末年,赵匡胤时代为数不多的"雄文"之一。
了解彼时天下形势,了解彼时人物智慧,《平边策》可读。
《平边策》文气略作疏通,大意为--中原之所以失去吴越、巴蜀、幽燕、并州,都是由于失道所致。大唐失道而失吴、蜀之地,后晋失道而失幽、并之土。如今须考察所以失地之根源,然后能知所以收取失地之方法。
开始失土时,莫不因君主昏庸、臣子奸邪、兵骄民困。奸党在内飞扬跋扈,武夫在外横行霸道,恶习由小到大,积微成著。天下离心,人不用命。吴蜀乘乱而窃国号,幽并乘间而据其土。
故如今收失地、平天下之说,莫若反唐、晋之失而行。进用贤人斥退不肖,这是收罗人才之法;布施恩泽恪守诚信,这是结固人心之法;奖赏有功惩罚有罪,这是激励人心之法;革除奢侈风习倡导节用习惯,这是增加财富之法;用民以时轻徭薄税,这是富足百姓之法。如此,等到群贤既集,政事既治,财用既足,士庶既附,然后起兵而使用他们,功业没有不成功的!四境之人看到我有必胜形势,那么知道其国内情状者,就会愿意来为我做间谍;熟悉山川形势者,就会愿意来为我做向导。
民心既归,天意必从。说到攻取天下的方法,必先其易者!
南唐与我相接国境近二千里,这地势很容易让我们骚扰对方。骚扰当以其没有防备的地方开始,他防备东面,我们就骚扰西面;他防备西面,我们就骚扰东面。对方必定东奔西走去救援。而就在这东奔西走之间,我们可以探明对方的虚实强弱,然后避实击虚,避强击弱。不须大举进攻,暂且只用轻兵骚扰。南人懦弱胆怯,闻听有小警,必出动全军去救援。军队频繁出动,则民疲而财竭;如不出全军救援,我们就可乘虚夺取土地。如此,江淮之间将逐渐全为我所有。既得江淮,就用那里的百姓,扬我大周的兵勇,江之南亦不难而平之也。如此,则用力少而收功多。得到江南,那么桂州(后楚)、广州(南汉),皆为"内臣",巴蜀诸国,可以传檄而定。如不至,我已得四方之地,则四面并进,席卷而蜀平。吴、蜀平,幽州(等十六州故土)亦望风而至。只有河东,并州北汉,是必要拼死一战的敌寇,不可以恩惠信义诱导,必当用强兵制之。但自从高平战后,他们已国力虚、士气丧,必不能再主动兴兵,故此地当无太大边患,我们应暂放以后图取。待天下已平,看好时机,可一举擒获。
如今士卒精炼,甲兵有备,部下懂得畏服军法,诸将愿意效力疆场。再有一年时间就可以出师了。现在,应该从夏秋开始,积蓄粮草充实边境。
史称世宗柴荣看完这一篇《平边策》,"欣然纳之"。柴荣时代群臣多因循守常,苟且偷安,很少有人考虑天下问题。故柴荣《求言诏》下后,群臣所上言,很少有可取者。只有王朴"神峻气劲,有谋能断,凡所规画,皆称上意",神采俊朗、气度劲迈,有谋略,能决断,所有的战略规划,都能让世宗满意。从此以后,柴荣格外赏识王朴,很快将其提拔为左谏议大夫,知开封府事,以后又进入枢密院。
底定中原路线图
今日读《平边策》仿佛再见"隆中对"。那一种规划分明、指挥若定的气概,五代雄文,似无出其右。所以后来周世宗、宋太祖,基本上是按照《平边策》战略构想行动,虽然次序有不同,但思路是一致的。在五代末年大棋局中,这是一篇名垂青史的"底定中原路线图"。
但这个"路线图"也有两个地方,在今天看来似乎并不准确。一是"吴、蜀平,幽州亦望风而至"。这句话说得未免过满,后来的事实证明,幽燕十六州并没有"望风而至",虽然世宗柴荣征讨契丹时,幽州以南确实是"望风而至"。历史无法假设,但终宋太祖、宋太宗两代人,没有解决契丹问题,终北宋九朝百余年,也没有解决契丹问题。显然,"幽州亦望风而至"不现实。小觑契丹,是不明智的。
二是关于路线问题,按王朴设计,平天下的程序是:先下江淮;次下江南;再下荆湖、南汉;再下巴蜀;尔后北向幽燕(契丹);最后下河东刘氏。
世宗柴荣按照王朴的意见,果然平定了江淮,但没有去下江南,兵锋转向契丹,兵不血刃征服燕南等地,惜英年早逝,壮志未酬。
宋太祖继承后周事业,已经得到江淮之后,首先征服了与北汉勾结的潞州李筠,而后平定了扬州李重进。接下来,没有动江南,而是从江南西侧的南平、武平、南汉开始用兵。等于在南唐和后蜀之间的湖北、湖南、两广等地撬开一个巨大的裂痕。而后还是没有动江南,而是转向巴蜀。一直到巴蜀灭后,才将兵锋指向江南。南唐下,宋太祖没有按照王朴的意见先去解决幽燕问题,而是转向了河东之地,结果没有达到目的,顿兵而归。
周世宗在征讨幽燕时,遗恨而终。宋太祖在征讨北汉时,遗恨而终。而幽燕、北汉,事实上都是契丹的势力范围。
故柴荣虽然接纳了王朴的意见,但又做了战略调整,按照柴荣后来实施的"路线图"计划,大略程序应该是:先下江淮(与王朴同);次下幽燕(与王朴异);再下江南(与王朴异);再荆湖、南汉(与王朴异);尔后下巴蜀(与王朴异);最后下河东刘氏(与王朴同)。
按照赵匡胤的"路线图"意见,大略程序应该是:江淮已下(与王朴同);次下荆湖、南汉(与王朴异);再下巴蜀(与王朴异);再后下江南(与王朴异);尔后下河东刘氏(与王朴异);最后下幽燕(与王朴异)。
但老赵的这个"路线图"被赵普所修订,赵普坚决不同意下幽燕,甚至不同意下河东。所以最后老赵实施的"路线图"是对赵普"路线图"的折中:先下江淮(与王朴同);次下荆湖、南汉(与王朴异);再下巴蜀(与王朴异);再后下江南(与王朴异);尔后下河东(与王朴赵普异);最后下幽燕(与王朴赵普异)。
关于"平边路线图",王夫之《读通鉴论》也表示了自己的意见,大略是:先下江淮(与王朴同);次下幽燕(与王朴异,与柴荣同);再下荆湖、南汉(与王朴同);再下巴蜀(与王朴同,与柴荣异);尔后下江南(与王朴异,与赵匡胤同);最后下河东刘氏(与王朴同)。
王朴、柴荣、老赵、赵普、船山五人意见用图表展示,如下:人物顺序
王朴
柴荣
赵匡胤
赵普
船山
一江淮江淮江淮江淮江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