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南唐诸臣,是分宗派的。宋齐丘那边是一派,韩熙载这边是一派。有意味的是,宋齐丘那一派团结得很紧密,韩熙载这一派却处于分化瓦解中。内中的原因只有一个:韩熙载内心太孤傲了,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是值得他推许的。他在南唐几十年,也曾为报答南唐对他这个来自北方的士人高看,而推荐了很多士人给朝廷录用,但究其真实想法,他还是很孤独,没有谁能走入他的内心。江南名士徐铉,在韩熙载死后为他撰写的《墓志铭》中,就说他:"以俊迈之气,高视名流。"以自己的出类拔萃之气概,高傲地睥睨南唐名流。
韩熙载曾在洛阳游学,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但他的父亲因为得罪被杀,他不得不逃离中原,进入吴国。他的好朋友李谷,也是一名士,知道他要南下,就在淮河边的渡口,冒着风险为他饯行。
李谷,就是当初杜重威与契丹决战时的转运使。史称李谷为人厚重刚毅,善谈论。在淮北的小酒馆里,俩人都喝了不少酒。
韩熙载对李谷说:"吴国如任用我做相,我当挥军北上平定中原!"李谷则说:"中原的帝王如任我为相,灭吴国有如囊中取物!"这些虽然是酒话,但也可以考见二人的风采、志向。他俩的友谊一直保留到最后时刻。后周柴荣、南唐李煜时代,有一个痞子文人名叫陶谷,此人被柴荣派往江南去见李煜。这是两国通使的正常来往。李谷就给韩熙载写信说:"吾之名从五柳公,骄而喜奉,宜善待之。"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李谷与韩熙载虽然家分两地,别在他国,各奉其主,但二人书信往来不绝。虽然五代十国是个乱世,但书信自由还是有的。不过那时的书信往来主要是靠有人捎带,但是也要考虑到敌国的对峙,万一书信被人告发,也不是耍的。于是二人书信多有隐语。李谷这封信就用了隐语。所谓"五柳公"指的是陶渊明,在书信中隐指陶谷。"骄而喜奉",是说此人骄傲,喜欢奉承。"宜善待之",就有了嘱咐朋友韩熙载要有对付此人的办法。这是李谷给老朋友的忠告。
伪君子陶谷作秀
陶谷这人,实在是史上一个无赖,从后周到大宋,几乎没有几个人喜欢他,都能勘透他的无耻和邪痞。但此人确实有才,而且不是一般的有才,做秘书,行文,头头是道,所以,一般君主也都能对他"优容"代之,优厚而又宽容。
宋人文莹《玉壶清话》记录了陶谷与韩熙载的戏剧化故实。陶谷代表后周出使江南,以为自己来自"上国",那时后周很强大,已经占据了江淮之地,南唐正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所以陶谷见南唐君臣时",容色凛然,崖岸高峻",宴会谈笑之际,他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几乎不说不笑,而且,为了显示自己出使的严肃性,带着公事公办的模样,滴酒不沾。
南唐大臣韩熙载有李谷给他的密信,知道此人毛病在哪里。他又观察了陶谷几天后,对亲近的人说:"我看此人作秀,不是他表演的端介正人。他恪守的这点架子,有办法让他败坏,诸君看我手段。"于是找了个缘由,奉承陶谷说,你懂六朝文字,可以给我们江南留下抄录六朝文的墨宝啊!陶谷想着青史留名,当然愿意。于是就在江南多待了些日子。韩熙载派遣歌妓秦若兰假装做驿馆管理者的女儿,穿了旧衣戴着竹钗,早晚在院子里洒扫。若兰的美丽在朴素的装扮下,别有韵味。陶谷渐渐与她有了巫山云雨之行,史称陶谷"失慎独之戒"。到了陶谷将要辞行北回时,秦若兰索诗,陶谷为她写了《风光好》一阕。
南唐君臣在高雅的澄心堂为陶谷设宴送行。南唐后主李煜命人用珍贵的玻璃巨杯满酌劝酒,陶谷还是过去的模样,端着架子,"毅然不顾",脸上一副大国来使威风凛凛的样子。这个时候,歌妓秦若兰出现。她怀抱琵琶来"侑觞"(劝酒),当堂讴歌陶谷所作《风光好》,词曰: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若是一般人,此时当惭愧难言。但陶谷惭愧归惭愧,干脆放声大笑起来,还笑得前仰后合,捧腹喷饭,连脑袋上的簪珥都快掉下来了。于是,接过大玻璃杯,一杯一杯又一杯,不断地自己给自己灌酒,史称"几类漏卮",几乎像个漏壶,没底。他就用这种方式为自己遮羞。酒喝高了,又吐了一地,最后倒在满是呕吐物的宴席上,就这样,还不许完,还要接着喝。不要说南唐君臣,就是主持宴席的小礼官,都瞧不起他了。
等到他还朝的那天,南唐只派遣了几个小吏来送他。回到京师之后,经韩熙载安排,一阕《风光好》,早已在汴梁市上传喧开来。
勘破大局名士避祸
韩熙载风流,却不饮酒。南唐中主李璟时代,他得罪了政敌宋齐丘,宋齐丘污蔑他,上书说韩熙载嗜酒如命,狂妄得不着边际,被贬。但南唐主后来知道是宋齐丘诬陷,又恢复了韩熙载的职务。
不过在宋齐丘诬陷事件之后,他看出了南唐王朝的没落,几乎失去了往日的雄心。与李谷作别时的高远志向开始消沉下来。李煜时代以后,他知道他所服务的南唐已经没有大的作为,更渐渐心灰意冷起来。
想当年,韩熙载来到吴国,给刚刚做了皇帝的杨溥上了一份自荐书,那真是才气纵横、气势如虹。明明是求职文件,写得却像天下第一才子的名流画像。文中谈帝王采用贤人非常重要,说"钓巨鳌者,不投取鱼之饵;断长鲸者,非用割鸡之刀"。意思说:您要是用一般钓鱼的鱼饵,那是钓不到巨鳌的;要是用普通杀鸡的刀子,那是斩不断长鲸的。"巨鳌""长鲸"就是南唐的对手,可以指中原诸国,也可以指东南诸藩。文中此类豪言壮语甚多,至今读来,还有回肠荡气的感觉。这是一篇可以与《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相媲美的雄文。文中也说,这样的俊才,"得之则佐时成绩,救万姓之焦熬;失之则遁世藏名,卧一山之苍翠。"意思是:像我韩熙载这样的人,帝王得到,就可以辅佐朝廷建立功绩,足以救助天下百姓脱离水深火热;如果不用我韩熙载,那我可就要隐居起来不再求名,高卧于深山苍翠之中。这样,损失的可不是我韩熙载,而是朝廷、是帝王。
心态变了之后,韩熙载几乎将所有的钱财都用于蓄养伎乐,宴请宾朋。每个月的俸禄散发给艺伎们,有时还不够。他最尴尬的时候,竟去向自己豢养的艺伎们乞讨。乞讨的方式也绝。他把自己打扮得破衣烂衫,装成瞎子老头,手里拿着单弦,让门生敲着板子,在府院中诸位艺伎的住房前讨要钱财。
他实在没有钱了,有一回就向李煜哭穷,李煜给他写了信,挖苦他,但还是"优容"老臣,给了他府库的钱财救急。他的这种行为,显然,任何一个稍稍明点事理的朝廷,都不会重用。
据说,他的放荡不羁成了他没有成为国家宰辅的直接原因,宋齐丘等人就用他纵情声色的日常生活编派他。
所有这些故实,透露了集中在他身上的种种矛盾。他这样做,仅仅是因为心灰意冷吗?所以,史上各种猜测不少。那幅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来历就有多种解释。
一种解释说他玩世不恭,天天跟艺伎们混,李煜不满,就让画工画了他搞party的场景,然后将画作送给他,让他惭愧。这是说李煜期待他能振作起来,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有所作为。
还有一种解释是说,李煜时代,后周、大宋都在派遣间谍进入江南,于是李煜对"北人"有怀疑,再加上韩熙载与诸位"南人"的大臣不合,因此,对他就更不放心。于是派遣了画工来偷画他的日常生活。韩熙载勘透这些东西,就故意用淫荡生活自污,让李煜放心。
但我还是相信,韩熙载是个智者,他很可能在用这个混迹于声色之中的生活避祸。但他所避的是未来的名声之祸。他不想在这个偏安的小朝廷--这个朝廷在中原王朝看来,属于"伪朝"--担当大任,以免后来被中原扫荡之后,他被人视为既无能拯救伪朝,同时又无能捍御中原正朔王朝的颟顸之辈。
陆游《南唐书》记录,说韩熙载曾经与一个叫德明的高僧谈话,德明问他为何让家中的女仆、艺伎与客人们风流往来,而不制止。韩熙载说:"吾为此行,正欲避国家入相之命。"我之所以有这样的行径,正是为了避免朝廷让我出任宰辅的命令。德明不懂,问他什么原因让他不愿意出任宰辅。韩熙载说:"中原常虎视于此,一旦真主出,弃甲不暇。吾不能为千古笑端。"中原帝国早就对江南虎视眈眈,有朝一日,中原出来个真命天子,扫荡江南,那时候,恐怕连脱掉盔甲逃跑的时间都没有啦!我可不愿意为这个国家负主要责任,成为千古笑柄。
这种看似不负责任的意见,事实上,也是一种政治选择。气节有亏,但大义不缺,那就是顺天应人。这个道理要两分说。归化于正义力量,犹如近代以来脱离极权阵营,轴心国人投奔盟军,就要视为个人选择的正当与合理。吴越钱俶最后归化大宋,无论千年之前还是千年之后,人都应该看到他为江浙一带保留了一份元气,没有将这块富庶之地葬入兵燹。这类选择,自有其合法性。韩熙载用自己的方式,事实上是肯认了中原后周、大宋的正朔性质。这与他初来江南之时的态度不一样。当他鼓励李璟趁契丹灭晋而北上,与草原帝国逐鹿中原时,他对继承大唐而来的南唐是有期待的。但是随着南唐对闽国、马楚的用兵,随着南唐内部的钩心斗角和政治管理的失效,以及李璟、李煜二位君主的弱点呈现,韩熙载看到:南唐,不是一个足以恢复大唐荣光的政治力量。李璟与柴荣比,李煜与赵匡胤比,那几乎就不在一个格局平台上。他见过柴荣,也见过老赵,凭他的识人之明,他懂得,中国的转型,必将来临。说到底,韩熙载有撇脱不开的"中原情结"。他是传统衣冠文明培育起来的一代名士。
宋太祖建隆二年(961)的一个初冬,韩熙载曾奉命出使中原,参加宋朝皇太后杜夫人的葬礼。这是他与赵匡胤的第二次见面。
韩熙载第一次见到赵匡胤,还是在后周晚期,那时赵匡胤已经做了后周殿前都点检,中央禁卫军总司令,据宋陆游《南唐书》说,韩熙载曾出使后周,遍观周廷文武大臣。等他回到南唐之后,李璟很认真地"历问周之将相",一个一个地问后周的将相都是什么人。韩熙载说:"有一个赵点检顾视非常,殆难测也。"有一个姓赵的殿前都点检,看人的姿态不是等闲之人,恐怕这人很难测度。等到这位赵点检受禅代周,做了大宋皇上,消息传到南唐,史称"人服其识",南唐人都服气韩熙载的先见之明。
韩熙载第二次见到赵匡胤后,老赵爱才,留在朝中不放他走。
韩熙载在招待所的墙壁上题诗道:我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还至江北时,举目无相识。清风吹我寒,明月为谁白。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
诗写得浅白易懂,却很准确地讲述了自己的心情:尽管我曾经是江北人,但我的亲人都在江南。我不想留在江北,我怀念江南的亲人。
赵匡胤闻听此诗,将他放回南唐。这个故实证明,韩熙载晚年已经认识到"真龙天子"在哪里。他不愿意为李煜这个小朝廷葬送自己的名声,但也不愿意背叛南唐,留在大宋。他应该是在极度郁闷中,在担心后世的令名中,死去的。
公元970年,大宋开宝三年,在太祖赵匡胤平定南唐之前四年,韩熙载病死,享年六十九岁。死后被李煜赠为左仆射、同平章事,这个职称已经是宰辅之位。韩熙载死后做了宰辅。
韩熙载当年劝导李璟不要继续在东南沿海用兵,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李璟向"休兵"方向转化。史称李璟在福州、湖南兵败后,知攻取之难,开始接受韩熙载的意见,更开始奉行先主李昪当年咬着他手指头的临终遗言,开始与诸臣讨论"弭兵务农"大计,而不再讨论"恢复中原"大计。
有人对他说":愿陛下十数年勿复用兵。"期望陛下十几年不要再用兵啦!李璟痛定思痛,回答道:"兵可终身不用,何十数年之有!"战争可以终我一世不再发动,何止十几年不用兵啊!但李璟没有想到的是,后周大帝柴荣,却在他已经不准备用兵的时候,准备用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