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就像我刚说的,我住在斯库克姆查克海湾,而且我看过很多书。图书馆里所有海洋生物学的书我都看过了,也看了一些馆里没收藏的。但我猜最吸引我的是,我了解到地球上大约百分之八十的生物都生活在海洋中,而海洋是如此的深不见底,以至于有一半的地方永远无法被阳光照射到,而且这些地方从地球诞生至今都处于黑暗之中。况且,这些地方我们实在了解不多,因此要比陆地刺激多了。”满肚子可乐的我,飞快地说着,简直不知该在哪里停顿。“自从我住在这片沼地以来,我就难以抗拒这一切,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聚集在那里。这听起来可能有点虚伪,但如果你们在那里待得够久,最终一定也会想到关于生命首度登上陆地的问题,当初一开始可能就是因为贻贝或藤壶这种东西,才会给后来的生物提供了食物……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我啜了一口可乐,让她有机会叫我闭嘴,或者承认让我说话的确是个烂主意。
“所以当你发现巨鱿的时候,”她说,“也会联想到这些事情,对吗?”
“嗯,巨鱿是生活在深海里的,所以啰,会这样子出现在海滩上的确是很奇怪。褴鱼也是。
“所有人都在问我巨鱿的事,但其实褴鱼也很特别。很多科学家以为这种鱼类已经绝种了,结果你看,竟然有一只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躺在长青学院的裸体海滩上。也许这只巨鱿和褴鱼只是迷路了,不过是巧合罢了,你知道吗?大部分人都觉得巨鱿很丑,眼睛大得很恐怖,等等,但你们应该看看那天早上它的样子。它紫色的身体真是酷极了,而且只要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它的身体构造有多么奇妙。如果你必须在全地球最黑暗的水底生存,就必须拥有地球上最巨大的眼睛,这很合理,不是吗?”
观众发出咯咯的笑声,但我看不见他们的脸,这让我感觉更放松了。
她问我,当我说地球想要告诉我们什么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真的很讨厌那个问题。”我说。
笑声在整个大厅里回荡。“好吧,”她说,“那换一个问题试试看:你非常热爱蕾切尔·卡逊的作品,对不对?”
“她生前是最伟大的作家,”我感觉许多话堆满了我的整个脑海,”她现在仍然是。”
“你可以引用一些她的话吗?”
我微笑了。我以前曾经向别人引用过她的话,但从没有人主动要求过,而且除了安琪和弗洛伦斯之外,似乎也没人喜欢听。我说:“我很喜欢她在《海之滨》(EdgeoftheSea)中的一段话,那是关于我们生命意义的探求的:‘这将我们送回海之滨,生命的戏剧曾经在此,上演它初登陆地的第一幕戏,或甚至只是揭开序幕。在此,演化的力量至今仍运作不息……在此,生命面对这世界上的宇宙真理,如此奇景犹如水晶般透明清晰。’她在后面又说道:‘所以现在联结了过去和未来,而所有活着的生物都与周围的一切有所关联。’”
力量女士看看观众,静静地微笑着,她单单用眉毛就可以说话。热烈如潮的掌声把我吓了一跳,我感觉自己像只马戏团里的海豹。
“你还看过或学过什么东西,让你觉得很奇妙的?”她问,“举些例子给我们听吧。”
“多到数不清了,”我说,“像鲍鱼制造的壳比陶瓷还硬;章鱼可以挤进只有它身体十分之一宽的洞里;北极鱼会被冻僵,但等解冻后又能活过来,因为它们的器官有一种保护机制。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那些微小的东西,譬如每到春天,生物就像微尘般散布在整个普吉特湾中,小小的一杯海水里可能就含有好几千个活生生的动植物,像藤壶和牡蛎的宝宝,它们只有盐粒一般大小,但已经知道要趁着退潮时往下落,才不会漂到离父母亲太远的地方。”
等我终于告一段落后,她说:“你谈起海洋生物来,还真是生动感人啊!”
“我只是叙述那里所有的以及我所读到的东西。当蕾切尔·卡逊接受国家书卷奖时,她说:‘如果我的书中有关于海洋的诗,那并非我刻意放进去的,而是在真心诚意地描写海洋时,没有人能够不用到诗。’”
我承认,我还挺乐在其中的。这可是我第一次拥有这么多观众。
“那你在家附近发现的日本路标呢?你在其中发现了什么?”
我微笑说:“我的珍妮阿姨有一个朋友曾经到日本当交换生,她告诉我路标上写的是‘奥德赛路’——至少她是这么翻译的——她还说日本六十年代后就不用这种路标了。”
她抬起双手挡了一下,像是在指挥交通阻挡车流似的。“那地震呢?为什么地震会发生在你海湾的正下方,我们要怎么解释呢?或者说,我们应该从中寻求任何解释吗?”
“我想,海洋将一些有趣的东西送到沙滩上来,或许就像寄明信片给我们一样,只是我们还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我说,“而地球这么剧烈地摇晃,却没造成任何人死亡,这表示它的怒气是有选择性的,所以只挑选了某些教室、烟囱和喷泉来发泄摧毁。我想它可能是想表达一些什么,但我们还不了解。”
她对观众微笑说:“他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对不对?”在台下一片像是“阿门”的喃喃声中,她接着说道:“好,欧麦里博士,现在我们要开始困难的问题了:你相信上帝就在我们之间吗?”
“哇,”我说,“如果真有上帝的话,我猜他应该不会是任何活着的人或生物吧。他怎么会在我们之间呢?”
她若有所思地对着我点点头,又对着观众点头说:“我应该告诉他,上帝是个女的‘她’吗?”她打断观众的笑声,“你刚刚引用了蕾切尔·卡逊在海洋中寻找生命意义的一段话。这是你一直在做的事吗?”
“我尽量不问自己回答不出来的问题。”我开始即兴演出了,其实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更别说是接下来的答案了。“连一小滴海水中发生了哪些事我们都不了解,所以在我看来,我们当然也不可能了解所有的事。”
我听到有人赞叹,接着又是一阵掌声。“你真是太神奇了。”她这么对我说着,然后又问观众:“迈尔斯·欧麦里是不是很神奇呢?”打断了观众的掌声后,她接着问:“我们怎么知道自己是否在往前进呢?我们要怎么测量进步的程度呢?”
我皱起眉头,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从来都不明白人们这么说是要表达什么意思,但此时我的任务是不能让任何人失望。“螃蟹是往两侧移动的,它们从来不会烦恼自己是在前进或后退。”我站起来,抬起手臂,半蹲着往两侧滑步走了两下。我很会模仿螃蟹,果然立刻激发了更热烈的掌声。
我坐回位子上,觉得自己可笑极了,但下一个问题跟了上来。“你会担心我们正在谋杀海洋吗?”她问。
“我们有可能会毁了普吉特湾,那将是件可怕的事。我们也可能会杀死许多海洋生物——事实上已经如此。但海洋比我们大得多,而且也将留存得比我们还长久,这是毋庸置疑的。”
她又用眉毛逗得观众一阵笑。“所以我们应该怎么做呢,迈尔斯·欧麦里?你来当老师,我们做你的学生。”观众显然很爱这个说法,“你会希望我们做些什么?”
“尽可能去看吧,我想。蕾切尔·卡逊说过,我们大部分的人终其一生都‘不看’。我有时候也会这样,但有时候又看到很多东西。我想小孩子比较容易看到东西吧,我们不急着赶到任何地方去,也不像你们大人总是有长长的工作清单要完成。”
她露出那种神仙教母似的微笑,用手在空中轻拍了几下,让观众安静下来,然后问我是否看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有什么是我们应该要注意的吗?”
我很享受这种被众人注目的感觉,忍不住想让这种感觉延续下去。我考虑告诉他们皇带鱼的事,但又觉得不够戏剧化。“九月八日当天,你们或许可以去看看涨潮,”我说,“那应该也不算多了不起啦,不过这天的潮水会比预测的来得高,将是五十年来最高的一次。”
她张开双臂抱了我一下,说:“我们的老师可能以各种形象、身高、年纪,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想我们必须对这种可能性采取开放的态度。”接着她转向我,“非常感谢你来与我们对谈。相信我,迈尔斯·欧麦里,我说上帝就在你的身上。千真万确。”
一直等到我握完最后一只温暖的手,百事可乐的气泡也开始消散时,我才注意到,那位说海滩在向我说话的消瘦记者也在现场。
她被挤在群众边缘,正偷偷在手掌里的某个东西上写字。她仔细观察力量女士,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写。当她的目光溜到我身上,发现我认出她时,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慢慢地举起手指放在她撅起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