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还骑车去了一趟图书馆,读遍了所有能够找到的有关皇带鱼的资料,回家后妈妈告诉我,安琪·史坦纳当天稍早时到圣彼得医院去洗胃了。
“她差一点就毒品过量了!”妈妈这样说,仿佛安琪是活该如此的。
我想象洗胃的画面,但脑袋里只浮现我放在小船上的那只小型抽水机。
“那女孩疯了。”妈妈一边更新家事清单,一边说。她跷着脚坐着,赤裸的左脚随着她巨大心脏的脉动,不经意地一下又一下轻触着地板。
“你觉得每个人都疯了。”我咕哝了一句。
“什么?”
我没回答。
“迈尔斯,她完全不顾她父亲的声誉,她没有责任感,她除了自己谁都不在乎,她唯一关心的显然只是可以弄到多少非法毒品,所以我说她疯了!”
“你干吗这么火大啊,”我问,“对一个病人有必要这样吗?”
“我没有火大,谁说我火大了?我有说我很火大吗?”
“她有躁郁症,”我说,“很多人都有这个问题。”
“躁郁症?谁告诉你这些的?”
“我不用每件事都必须有人来告诉我。”
“当然,我都忘了你已经是精神病专家兼海洋生物学家了。”
“她就很在乎我。”
她听了很惊讶:“安琪·史坦纳在乎你?”
“我们谈了很多事。”
妈妈翻了个白眼,这触动了我心里的什么东西。
“谈什么?”她问。
“你不应该任意谈论你不认识的人!”我说。
我的语气一定是哪里不对了,因为我发现她的嘴唇开始发白。“我认识安琪已经……”她提高音量,突然又住了口,“该死!”
每当她生气的时候,我的直觉反应便是道歉,让事情赶快过去。我曾经看过她只因为感觉受到侮辱,就好几个月不理某些朋友。但这次我的怒气也被挑了起来。
“你说安琪疯了,你说弗洛伦斯疯了,你说那些密教的人疯了。你觉得自己是这附近唯一没疯的人吧?”
“迈尔斯,上过电视你就自以为了不起吗?”她咆哮着,“该死的!”她紧紧地抿起嘴,什么也不说了。
“我讨厌上电视!”我大叫,“如果你连这点都不知道的话,那你就连自己唯一的孩子都不认识了!”
说完我便匆匆走出家门,脚步比平时要大声许多,各种思绪在我脑海里翻腾尖叫,让我完全听不到妈妈在我身后又说了什么。
我的胃一路燃烧着,直到走近史坦纳家的门前。门是开着的,我看见法兰基懒懒地坐在咖啡色的皮沙发上。
“嗨。”我打了个招呼。
法兰基抬眼一看,倏地坐直了身体,好像我是他的老板之类的。
我没力气回应他的热情。“安琪在吗?”我问。
头顶上传来拖着脚步的声音,法官靠在二楼的楼梯边上,脸上像戴了一副沉重的面具。他没戴眼镜,正眯着眼睛,一条青筋垂直地横跨过他的额头。“是迈尔斯·欧麦里先生啊。”他一边低声咕哝着,一边走下楼来。
我回头看看法兰基,几乎要替他难过起来。他显然完全无法保持镇定,他连是该坐着或是站着都不确定,更别说要讲些什么了。
“她出院了吗?”我问。
法兰基迟疑着,抬头看看楼上,我们就这样听着法官的皮鞋一步步踏在阶梯上,走下楼来。
“她还好吗?”我接着问。
法兰基的头动了一下,看不出是点头还摇头,这让我紧张起来。
法官好像要递出一份礼物般,对我伸出了手,然后我听见他身后有更多的脚步声,安琪的大哥布莱特也走下楼来了。我也和他握握手,仿佛两人正要对某项重要的事达成协议。接着法官低声说,现在或许不太适合去看她。
我从来没听过史坦纳家的男人这样低声说话。当那些男孩都还住在这里时,我从我们家的院子就能听到他们的日常对话。他们虽然彼此大吼大叫,但绝不是在吵架,只是因为房子太大了,而且他们对自己所说的话都自信满满,所以都习惯用吼的。
“你长大了一点哦。”布莱特说。
“还好啦,”我客套地回答,“没有你多。”我这句话让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点笑容。“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发现的一条鱼。”真希望我的声音听起来不要这么渺小无力。
史坦纳家的男人互相挑了挑眉,又耸耸肩,然后法官用温暖的手拍拍我的肩膀说:“试试看吧,小子,如果你办得到的话。不过,要是她今天不太配合,也别生气,懂吗?”
一踏进她的房间,却让我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感。我对这里充满了太多幻想,以至于等我真正置身其中时,反而像站在瓶中船的甲板上一样不真实。
房间里闻起来像是啤酒、香烟混合了老旧塑胶玩具的味道,但事实上我没有看到任何玩具。她的头笨拙地靠在两个枕头之间,躺平的身体上盖着一件很女孩子气的花被子。她背后的墙面上,贴了一张克里斯·海德的海报。我之所以认得出来,要归功于费普斯,他曾经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拿他老哥的一堆《滚石杂志》把我好好教育了一番。我只知道她吉他弹得很棒,还有她唱那句“在路中央做吧”的时候,就像是大山猫在咆哮。墙上的所有东西都很陈旧了,包括一些褪色的体育奖章,和一幅沾满灰尘的画,上面是一支参加婚礼的队伍,由几只青蛙带领着一长串穿兔子装的人。
安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她。就连眼睛颜色这种似乎恒久不变的东西,也发生了变化。它们变成了黯然的黑色,不再是清澈的绿色,而她那美丽的古铜色皮肤,也在一夜之间离她而去。我有听过婴儿在医院会被偷换的传闻,但从没听过一个年轻人或成年人也会被偷换的。她看到我,叹了一口气说:“啊,该死的。”
“对不起,”我含糊地说,“我可以走的。”
“我不是说你,”她粗嘎着声音说,“我骂的是那些重复的废话。她怎么了?她怎么可以这样?一遍又一遍的。”
“我了解,”我的声音在发抖,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只是想来告诉你,关于我看到的那只皇带鱼。”听起来很可笑,但这是我原先准备想跟她说的话题的一部分——比较简单的部分,不过我一紧张就不知道该怎么转话题了。
她用那双乌鸦一般的黑眼眸死死地盯着我,浮肿的脸上一张龟裂的嘴唇张得开开的。“对不起。”我不由自主地又一次道歉。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你他妈的做错什么了吗?做错事的人是我!我对于说对不起已经厌烦得要死了。这个世界充满了说对不起的人,迈尔斯,每个人都他妈的很对不起!”这时有一只大苍蝇在我额前盘绕,突然猛地前冲一头撞上玻璃窗,落在窗帘杆上,昏迷片刻后又飞了过来,嗡嗡声比之前更响。
“跟我说说你那条该死的鱼吧。”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她的眼睛之所以由绿色变为黑色,是因为瞳孔完全放大的关系。
我突然真的很希望自己没有上来,我的胃里像塞进了一个火热的拳头,我知道自己还没从妈妈的话里平复过来。
不过,我还是把自己对皇带鱼所知道的种种细节都告诉了安琪,包括我是如何在费普斯背后看见一道银白色的闪光,从它抬起头的样子判断绝不可能是浮木,但当时他已经很害怕了,所以我没再吓他,可我发誓我真的看到了;以及后来有一次我以为自己又看到了皇带鱼,结果发现只是一根日本的路标。
我喘了一口气,接着又告诉她看见皇带鱼就和发现巨鱿差不多一样疯狂,还有皇带鱼可以长达十五米长,几乎是垂直地游泳,潜水的样子就像一把沉落的剑。然后我又说,这个早上我读到的东西就像种子一样深植在我脑海里,现在已经开始无法控制地开花蔓延。我喘了口气,继续和她分享我的新发现,像是有些日本人相信,当你看到皇带鱼时,就表示会有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