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了,也的确是该娶妻生子的年纪。不是没想过会娶怎样的女子,在他以为,能让他喜欢、心动,甚至爱上的,必定是个才色双绝的女人。所谓才人爱色色贪才,指的就是他这种人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算得上聪明,但不笨。
经营墨香坊,开书铺做书商,不代表他是书痴书癫,不会终日手不释卷,非谓“书窟”;不是无书不记,更非蠹书虫。总的来说,他算不得文人,应该是个重利的商人,诸如掉书袋、学究、书生之类更不能套在他身上。只是,他觉得,书本中记载的东西,无论是故事还是帝王纪事、厚黑技、农工家医等,很有用。书本身并无价值,有价值的是其上承载的学识和……前人勾心斗角的智慧。读得多,看得多,心思往往会试着去揣摩那些智慧和心思,他喜欢如此。故,他认为能伴随自己一生的女人,必定是有才有心计的。
他爱才,也爱色,所谓才色相连思不开,但他讨厌蠢蛋。千万别告诉他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那是放屁……呃,不是骂人。当朝者喜爱远征,据说版图已经很大了。但一个只攻不守的皇帝能拥有江山多久?读书?哼,那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万般的确皆为下品,读书却绝对不能清高。他读过的书不可谓不多,却绝对不高——虚假是他的面具,诡计是他的手段,阴险狡诈、惟利是图是他的目标。即便对妻子,他也如此要求。否则,依爹时不时抱来二十八幅画像的热情,他随便挑一个就能娶了,何必等到现在?
对城中随时可见的女人,他没兴趣。三个月前他曾想过,若是再无心动女子出现,不介意娶飘香楼的绮心为妻,因为她够美,也够有才气。就算日后再出现令他心动的女子,他亦不介意娶作二房三房。最好的榜样就是他爹,娶了两个,大哥二哥是大娘所生,家中三个则同出一母,他与施二的年纪相差只在月份上。幸好兄友弟恭,没什么东墙西墙的隔阂。
如今,似乎不太想娶绮心了。太多太多的心思,竟然全放在了那抹灰影身上。
以他爱才的习惯,她一手独特的字确能引来他的欣赏。除开欣赏外,心中似有个奇怪的东西,一把将欣赏踢得老远,独自在心上打转,勾得他心痒不已。每每看到她,胸中不仅升起爱才之心,更有爱色之意。
对她……爱色?唉——重重地一叹,施墨刃不觉已踱回院,坐在梅树下长嘘短吁起来。
明明不是张艳丽的脸,眼睛很亮,偶尔会流露些许的自卑,对上他的时候却坚定而固执。身上没什么香气,多数时候是墨味;手腕白皙而纤细,运笔时格外灵活。
但是,她,特别的聪明。
脑中描绘着椭圆笑脸,唇角升起一抹笑意,不同于一向的温和之笑,夹了些温柔隐隐地浮现。
她的读书面很狭隘,绕着书堂走了一围,经史子集瞟也没瞟一眼,农医技类摸也不摸,只挑些曲本故事,再不就是才子佳人的话本翻阅,翻得不认真,随意浏览便放下。她喜爱书法,却绝对不喜欢读书——这是他的发现。别人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她是“手倦抛书午梦长”,看得昏昏欲睡。
呵呵……轻笑出声,脑中的枣儿脸越来越清晰。
优雅地张开五指,举过头顶慢慢收拢形成虚空的拳,将半轮月色牢牢地定在拳心——不管是什么目的让她来到墨香坊,他总会找出缘由。但,既然来了,也就没那么容易走掉。
“洛、安、悠!”沉缓轻吟,如草露滴水,轻悠叮当地打在他心上。
院外——
廊门边躲着——不不,此人光明正大地看,只能算蹲。施伐檀抱着账簿跑来,见到蹲在灌木中拔小草的人,不由脱口轻叫:“老爷?”
“嘘——”连忙拉低他蹲下,施父瞪眼,“今天我见着墨刃与小安子一同回来,你成天跟在他身边,有没有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老爷,三少爷今天说了句很重要的话。”学他含着声音,施伐檀觉得说话很辛苦。
“什么重要的话?”施父两眼发光。
“三少爷说……”压着辛苦的声音,施伐檀轻道,“说洛姑娘是他的人。”三少爷吐出此句时,负手傲立,背影全打在身后的姑娘身上,流露着绝对的占有。
“真……”“喀嚓——”灌木枝不小心地被折断,吓得施父捂嘴噤声。静了半晌,确定院中人仍在对月长叹,方拉起施伐檀狂奔。
“老爷、老爷!”喘口气停下,施伐檀不解。老爷怕被三少爷发现赶紧逃跑可以理解,那他呢?他跑什么?他有什么好怕三少爷发现的?
瞧着手中的账簿,施伐檀皱眉。他是做正经事的,跑什么呀?
“安悠,墨香坊被人烧了,你可记得?”
“记得,三少爷。”不然她也不会暂住这儿。见他转开话题,小嘴上弯,解开水晶角和红丝干脯的线包,放在桌上,“你……要不要尝尝?”
“不。”他摇头,“你应该看到,水行军到的时候,官尹府尹市舶司也一并到了。他们还认为西印街私印宝钞。”
“嗯。”咬着晶角,她听得不太认真。
“本朝钞银共用,朝廷中统元年实钞法,你可知,用油墨纸张印出来的钞永远抵不得金银,想造假很容易。近年来朝廷加印纸钞,每年达到百万余锭,宝钞已是名副其实的虚钞。世祖忽氏时,两淮转运使阿剌瓦丁监守自盗,私印官钞二万一千五百锭。如今的皇帝不过尔尔,怎会没有官员私印宝钞?”
“嗯。”她只顾着塞晶角,点头聊表自己有听。
“我今日在章柳阁,正是与市舶司谈论假钞一事。商官素来不分家,他能赴宴,也不吃亏。”
“嗯。”她用力地哼,以表达听得多么认真。
瞟了眼见光的晶角,他突地伸手扣住她的脸,“安悠,这是我今日去章柳阁的原因。你呢?”
“唔……”他的手劲不大,只是轻轻地抬着她的下巴,却足够吓得含在嘴中的食物滑下肚,好死不死滑到一半,卡在喉间,“咳咳!”
他、他想谋命!狡猾的男人,先说出自己的秘密,然后以物易物逼问她的秘密,见她抵死反抗就心生杀机,想让晶角呛死她。
“喝水?”冰凉的触觉在唇边,是他送上的茶。
“咳咳……你……你想害死我,想杀人灭口,想……”
四月初八,传为释迦牟尼的生日,又称浴佛日。本该在此日买鱼放生,耕牛放耕,且要吃上一天素聊表应节,但,这仅是一般人家要做的事,对于墨香坊和施氏书堂的伙计,今日不但有小银锭可以拿,更有热闹可看。
雕版《金刚艳》精本红函套一千册,除施墨刃留三册,十册送进大都给施二,施氏书堂自留二百册出售外,剩下的在刷墨时就已被全国书商定了去。而石青杭细套的普通包背装(元代流行的书装订式样,将书页折叠对齐后,先在右侧打三个小孔,用纸捻把书订牢,再包上书衣),在墨香坊工人的努力下,二十天赶印三千册,四月初八正式摆在施氏书堂的架上。
为了一睹传说中精彩的配画,一瞧施三少爷亲笔题配书名的雕版字,不管是不是读书人,全往施氏书堂跑去。洛安悠刚进城便听到一片“金刚”之声,行人来往议论不绝。
“他的魅力弗远无界呢?”
抱紧怀中包裹,买了串糖葫芦,她往施氏书堂走去。走过一间茶坊,看到两名青衣僧人立在墙边,正拿着一本书低头私语,完全不受背后茶坊中指指点点的影响。一名僧人嘴边含着苦笑,另一名……呵,有点青面獠牙。
可以理解,她完全理解六欲升天的僧人为何会化为夜叉。当心中高高在上神圣慈悲的佛被人写成****之徒,任谁都难以接受。偏偏城中津津乐道,传得沸沸扬扬,这对寺院和僧人无疑是最大的挑衅,施墨刃则眉开眼笑,一扫年头《华严经选注》成风时的怨气。
真是个记仇的男人?想起邪魅的笑容,她心头一跳,庆幸十天前搬回坊工厢房是明智之举。
那晚吻她后,仆人的窃窃私语已经让她很难受了,新交的朋友桑竟然是伺候他洗漱的婢女,听了流言后便成天绕在她身后。所幸施伐辐差人传话,坊中已修筑完,暂住的工人可全数搬回。搬回墨香坊时,他正忙着雕版刻印和各地订书的事宜,事后知道了也没多说,偶尔来坊间查看,对她也是温和微笑,看不出当晚的轻佻,连带的当然是众人一致的景仰。
今日休息,她本想进城找桑玩,施伐辐知道她要进城,二话不说塞给她一包家谱,说是三少爷前些天找了几本东西想送她,让她顺道把家谱送到书堂去。
真会差使人?念归念,她仍是老实地来到施氏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