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女孩子,一个金枝玉叶,一路餐风宿露,千里波奔,从京城找到扬州……杜易尚竟然没有一丝儿恻隐之心,竟然没有一丝儿人性!程幻一拳重重地捶在身旁的白玉桥栏上,五指关节,登时一片淤青。
“我要去扬州!”他做出了决定,“拜托你照顾她!”
“你去做什么?”言喻有丝无奈地拦下他,“把人家打一顿吗?人家未婚夫妇的事,你还是少插手吧。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来,我陪你喝几杯。明日一早,问问贞贞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这里捶断了手也没有用。”
酒,到底是件好东西。
很快地,程幻醉了。
醉了多好,悲也不知道,痛也不知道。
言喻派人扶他回房,看着他躺下,叹了口气,这才往闻香舍来。
荷花已经谢去,淡淡月光照着满塘残茎败叶,秋天,似乎注定是伤心的季节,连花草,都选在这个时候凋谢。
纱幔轻轻飞扬,乘贞直直地躺在床上,除却呼吸,一动也不动。
她已经没有力气动了……
最深的痛,是无力……耗尽了所有力气……
当初,听到退婚的消息时,她只觉得愤怒,浑身上下的力气,足够掐死杜易尚……是的,她只是愤怒,只是不服气,只是委屈……
此时此刻,她是伤心……
心一直往下沉,沉到无边无垠的深渊里,世界全是黑的,暗的……她看不见光亮,一切都是冷的……
到了扬州之后,她已经知道,不爱杜易尚。所以她及早回头,寻找一个能够给她温暖的所在。
那一段归程,一路布满对程幻的思念。
淡淡的欢喜,淡淡的哀愁,她手里握着那颗浑圆的夜明珠,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涨得满满的。
他留她在他家过夜……他半夜起来点灯……生病时他喂她喝粥……背她去晒太阳……给她买金丝桃片、盐津梅脯……那么多的记忆,纵使不再拥有,却也强烈得让她控制不住想再见他一面的渴望。
只是想看看他……她这样告诉自己,她没有别的想法,见到程幻,她会高兴,她会觉得天是蓝的,水是绿的,风是香的,她只是想让自己开心一下,只是想看看他……
原来,真正的爱一直藏身的地方,不是欢颜,而是泪水。
她不知道自己竟然一直喜欢那个嬉皮笑脸的男子。她一直都不知道。当她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这一个晚上,她流的泪比过去的十七年里还要多。泪水流尽了她所有的哀伤与悲痛,似乎过去了一百年,又似乎只过去了一个时辰,窗上淡淡的月光便成了日光,天亮了。
丫环捧着洗脸水和早点进来。
照样精致的早点,她却没有一丝儿兴趣,身体里空荡荡的,一个晚上的泪,似乎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带走了。她走在路上,只觉得轻飘飘,风再大一点儿,她就会被吹走。
她去送春斋。找齐言喻。还夜明珠。
还君明珠泪双垂……
她不想再哭一次,她已经无泪可流了……
齐言喻握着那只黑布囊怔了一怔,“给我?”
“你帮我还给他吧。”乘贞的声音也是轻飘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可什么也瞧不见,“你不要怪他,他是个好人。”
“我怪他?”言喻更加不解了。
“我走了。回家了。”乘贞努力地笑了笑,然而那笑容却凄怆得让人看了就想落泪,她回过身,往外走。
门外有轻轻的秋风,风里有飞舞的落叶,有淡白的阳光,她慢慢走出去,阳光有些刺眼,似乎把她穿透了,她闭上了眼睛。一个刹那间,觉得,自己像要变成灰烬,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这是什么意思?
言喻有些费神地看着手里这颗夜明珠。
这不是程幻索要的报酬吗?他送给了贞贞?哦,是的,他是喜欢贞贞的。所以把全身最贵重的东西送给了她。
这个可以理解。
可是乘贞要自己帮忙还给程幻又是什么意思呢?还叫自己不要怪他……
冰雪聪明的齐大小姐,却解不了这儿女情长的缠绵结,伤了半天神,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既然乘贞说了要还给程幻,那就还给程幻吧。
听竹居一片寂静,只有风过的声音,程幻还在睡,却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紧皱。
“程幻……你醒醒……”言喻唤他,“贞贞有东西要给你……”
“贞贞?”他勉强地睁开了眼皮,一颗脑袋却有千斤重,他费力地坐起来,“什么东西?”
她把珠子托到他面前,“这个。”
程幻浑身一震。
夜明珠。
“她、她人呢?”
“走了。”
“走了?!”他豁地站了起来,“什么时候走的?去哪里了?”
“回家——喂——”她还想说点什么,可惜程幻已经跳起来跑出门去,转瞬不见了踪影。
如果没有爱过的人,一定不能理解,为什么快乐的人会变得悲伤,为什么胆小的人会变得勇敢,为什么自私的人会变得无比大方,为什么,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变得疯狂……
其实只为他爱了。
爱上了一个人,瞬间便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这个道理,只有等齐大小姐爱上了某一位男子,她才会明白。
此时此刻,她只是发现——“他的八卦步法什么时候练得这么好了……”
程幻策马狂奔,冲过街市,掠过郊外,都没有见到乘贞的影子。
她回家——她一个人怎么回家——她那副样子怎么回家?
只要一想这点,就像有只猫爪在不停地抓他的心,焦虑中混着丝丝的慌乱,他不敢放过眼前任何一个人,一面又生怕脚下太慢,越发追不上人。
那样的话,万一她有什么意外,他也许就赶不及了!
秋风缓缓地吹送,空气中充满干燥的草木枯荣的香气,却抚不平他皱起的眉头。
贞贞,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为什么要把夜明珠还给我……难道你在告诉我,你不再需要它了吗?你睡觉都是怕黑的啊?难道你不睡觉了吗?
怎么可能不睡觉呢?除非死了才不睡觉!
难道,你已经打算去——不,不!这个念头简直快让程幻发疯了,他大口地喘着气,不会的,不会的,你是那么爱笑的一个人,那么单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做那样的傻事?!
不会的!
出了雁城,向北走,太阳渐渐西斜,程幻越发焦躁不安。入了夜,找人就更困难了!
幸而天见可怜,就在最后一丝夕阳落下去之前,他远远地看见,前方有一匹马!
不管那马是不是她的,不管……哦,不管任何理由,只要看到一匹马,程幻已经狂喜起来,一夹马肚,仁丰一般赶上前。
那匹马在空旷的原野里吃草。
不远处,一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
他一瞧见那衣服的颜色,心猛地一跳,“咚”的一声巨响,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怎么了?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已经……
此时此刻,手脚猛颤了起来,一颗心那样跳过一下,似乎再要跳不起来了……
不,不会的……
他拖着发软的双腿走到她身边,手却不敢碰她——如果她真的——啊不!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怎么会死?怎么会死?
她可以嫁给别人,可以永世不与他相见,甚至可以从今往后也记不得他程幻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只是,只是,不可以受伤害,不可以——死——
他听见自己的胸腔发出阵阵的哽咽抽泣声响,看见自己的手不停地发抖,感觉到一阵阵强大的晕眩与心痛快要撕裂他……
五岁那年,看着父母由疼爱他的温暖双亲变成两具冰冷的尸首……他已经记不得父母的样子,可是,记得那时的伤心,记得自己哭得昏天暗地,哭得嗓子嘶哑,哭得每发出一下声音,喉咙就撕裂一样疼痛!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哭过,没有流过一滴泪。
他只是笑。
看到别的小孩子穿新衣,吃零食,他不会像阿三一样拉着老实叔的衣角哭,他会笑。
遇到不高兴的事情,就笑——哭不能改变事实,他把嗓子哭出血来,爹娘也没能活过来。唯有笑,能慢慢地把不高兴变成高兴,最少,不会有人看到他不高兴。
高兴的时候更要笑,笑会让快乐加倍。
最不能失去的,在五年那年,都已经失去了,他永远,也不会再哭了。
可是,这一瞬间,所有的情绪猛然爆发了,他抱着她,痛哭出声:“贞贞——”
因为知道不能拥有,所以装着不在乎。
因为知道这份感情不该有,所以一直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杨梅镇的夜晚,满面泪痕的女孩子愤怒地拔下头下的钗子,霎时间,秀发飞散开来,淡淡地香气,在春天的夜晚,扑面而来……
他早就中了那道香气的蛊……
他早就自不量力地爱上了她……
他早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贞贞……贞贞……”
此时此刻,除了一遍又一遍地唤这个平日里不敢多唤的名字,他什么也做不了。
可惜,无论他怎么叫,她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