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皇宫门一关,我们从一个牢笼被赶到了另一个牢笼。李公主和尹太后被安置在了一处环境幽静的处所居住,好像叫作夫人台。沮渠蒙逊为表诚意,特意将曾经一处宫殿按照西凉尹太后的寝宫改造,并命名为夫人台。他敬重尹太后是女中豪杰,足智多谋,若是能降服这样一位贤能,将来为己所用,是十分有利的。所以不惜下血本礼待她们母女二人,一来得了人心,天下人定会认为他宅心仁厚,优待俘虏,以后广纳贤才不在话下,二来也可以安抚西凉的残余势力,让他们可以安心归顺,这一切还要多亏了他的三儿子沮渠牧健的建议。
夜深了,夫人台上传来一阵凄凉的乐声,不用多想,那肯定是李敬爱忧思难耐,独自吹笙排解。如今她已是亡国公主,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她今日吹奏的正是那首《青山眉黛》,正所谓吹到断肠处,青山眉黛低。
容肃一去杳无音信,恐怕凶多吉少,若不是她让容肃去送信,容肃也不会枉然送了性命。她想着那日秋日雨夜,容肃一个人立于金盏台,将曾与她合奏的那些曲子依次吹了一遍,箫声呜咽,如丝如缕缠绕着她的心扉。她撑着一把碧伞,躲在假山后面听得心中十分怅然,雨沿着伞滴滴滑下,脚下是一片鹅黄色的金蕊菊蔓延至亭下。
箫声中,她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情感,原来,容肃也一样视自己为红颜知己,只是碍于封建礼仪,他们不能逾越了公主与侍卫这一道身份的鸿沟。那夜,她与容肃倾诉衷肠,并约定送信回来,无论西凉是否灭亡,她愿意与容肃浪迹天涯,不再参与国家的纷争。李敬爱一生敬重陶公,只愿像陶潜一样种菊南山,过着隐居山野的日子,任他闲云野鹤逍遥自在,但是她从小生活在西凉宫中,连天空都是四四方方的,她只有在自己宫中遍植菊花,并取名为慕渊宫来寄托心意,金盏台是她俯瞰满园菊花的地方,她只有在这里吹奏玉笙才能得到片刻的自由,想象着自己游遍大好山河,穿梭于山林之间。自从与容肃的箫声合奏以来,她终于感到自己的心声是有回应的,世间也有人与她一样。可如今,身在他乡,看着满园的菊花却再也高兴不起来……
我与茗媺远远地观望着李公主,心里也是百感交集。正当我们准备在此蹲坐直到公主回宫,一个黑影“刷”地绕到我们身后,轻拍了我和茗媺的肩头一下。
“什么人!”茗媺低叫。
那黑衣人摘下面具,接着月光,我们看清了他,居然是穆辰!茗媺却没有放松警惕,因为这穆辰与慕容肃是孪生兄弟,所以站在我们面前的还不一定就是穆辰。
茗媺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腰间携带了一把碧箫,便说:“别以为你换了一把箫我就不认识你了,慕容肃。”
我一头雾水,那慕容肃不是佩戴的紫箫吗,这碧箫明明是穆辰的。
茗媺凑到我耳旁,低语:“慕容肃这个人诡计多端,我们要提防着。”
我心领神会,立刻与茗媺站在统一战线,准备拷问站在我们眼前这个有可能是慕容肃冒名顶替的穆辰。
那人无可奈何,说:“你们若是不相信,我证明给你们看。”说罢他吹了一串口哨,只见一个小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他肩头叽叽喳喳叫。
我定眼一看,居然是神出鬼没的君君!这臭八哥,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主人了,就我的话不听,现在在穆辰的肩上表现得这么乖,真是白养了这破鸟。
茗媺见他与君君这般熟悉,才放心,又询问了一番我们进入水月幻境之前的事,那人都一一对答如流,看来是真的穆辰无疑。
穆辰说他前往渎涧的途中被容肃所截,容肃抢过信件朝姑臧的方向走来,他与他哥哥大打出手,想要抢回信件。没想到这慕容肃早与北凉有勾结,埋伏在此的北凉士兵将他团团围住。穆辰武功丝毫不逊色于他大哥,但是奈何人多势众,自己难以长时间抵挡。所以只能暂时退避,跟踪慕容肃至此。慕容肃到了北凉宫,却再也没了踪迹,穆辰今日四川找寻都无果,慕容肃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茗媺摇了摇头,说:“他很可能是藏了起来,他一定会料到你会去北凉宫找他,所以北凉若对他有什么不利,你跟他长得一样,便成了他的替罪羔羊。沮渠蒙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年他过河拆桥,设计借刀杀人,让段业杀了了对自己有恩的沮渠男成,然后以此之名煽动叛乱,沮渠男成素来深得人心,沮渠蒙逊这一响应,许多朝中大臣都支持他,所以后面他杀了段业自己称王。这种人心狠手辣,与他做交易真是与虎谋皮,看来你大哥也丝毫不顾你的安危。”
穆辰神色凝重,半晌才告诉我和茗媺,其实他一早便知道大哥的为人,但他如此不择手段,也是为了光复北燕。而且他接近李公主,也是为了伺机收集情报,并不是出于真心。
茗媺叹了口气,说:“可怜李公主的一片真心,当真是付之东流了。若是她知道了慕容肃如此用意,岂不是要伤心死。”
茗媺这一语中的,我忙补充道:“说不定李公主就是这样死的,服毒自杀最有可能。”
“难道李公主的神经如此脆弱?慕容肃在她心中难道比尹太后还重要?”茗媺并不同意我的观点。
“你又不是公主,你怎么知道。”我不屑地甩给她这句话。
茗媺有些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茗媺随即瞪大了双眼,哑口无言,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改口争辩道,“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李公主在想什么,我们都是女的,有些方面是相通的。”
我们正说着,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向夫人台走去。没错,那人正是沮渠牧健。我心中暗想,他果然按捺不住了,如此迫切地想要得到李公主,可是他也不想想,一个人的心都已经给了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会再爱上别人,可是……我这样说却似乎与自己有些矛盾,我的心的确是给了寿阳公主无疑,可是……
沮渠牧健走近李敬爱,李敬爱却并不理会他,只是静静地闭眼吹奏玉笙,那神情丝毫没有把沮渠牧健放在眼里。那沮渠牧健也不着急,就静静地坐在石凳上听她吹奏,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他是如此深藏不露,没有人知道到底在想什么,这种人是最难应付的,因为他不会把情绪写在脸上。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乐声戛然而止,李公主抱起玉笙便要离去。沮渠牧健要未阻拦,说:“秋夜天凉,公主衣衫单薄,当心着凉。”
李公主嘴角一扬,冷笑道:“你少来这套,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李敬爱只要活着,就不会屈服在你们北凉脚下。”不知是秋夜雾气太重,还是今夜风有些大,李公主说罢轻轻打了一个喷嚏。
一件玄色披风落在她的肩上,她顿觉温暖了许多。但是她并未回头,只是将披风故意滑落在地,踩在脚下。半含笑说:“虚情假意,你还是留着这招去哄你的姬妾吧。”
沮渠牧健走到她面前,月色下,她小小的瓜子脸尤为精致,发髻上一朵小小的白菊十分清雅。她一身素衣,面容如雪,只有嘴唇一抹嫣红。看得出她一定为国破家亡哭过,如今皇兄已死,她与母亲独守着这夫人台服丧,境遇好不凄凉。
“公主何出此言,我沮渠牧健并未娶任何妻妾。”沮渠牧健眼眸漆黑如玉,目光炯炯有神,他挡在李敬爱面前,完全遮住了李公主娇小的身躯。
“我管你娶未娶妻妾,与我无关,沮渠牧健,我们西凉与你们北凉势不两立,你们杀我皇兄,这个仇我们一定会报!”李敬爱咬牙切齿,甚少见她出言如此恶毒。
沮渠牧健并未有何怒意,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瘦弱,却十分执拗的女子,她眼中的怒火并没有让他觉得有丝毫不快,从他第一眼见她的时候,她是那样超凡脱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她在他心中早已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以前没有任何女子可以如此吸引他的目光,但她那种如菊般淡雅清丽的气质却让他过目难忘。
他之所以请求父亲礼待她与尹太后,就是为了让她能在这北凉皇宫中不至于太过冷清,至少还有她爱的菊花和玉箫为伴。
沮渠牧健见李敬爱对他的敌意非常深,心知要得到李公主的青睐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他相信总有一天,李公主会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太子妃。
李敬爱拂袖而去,今夜月色如水,有微风拂过,夫人台上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