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我看到浴室的地面上流了好多的血,一滴一滴向我的脚边蔓延。我脚上厚重的皮鞋快要被浸红了。鞋底被粘稠的血迹围攻,慢慢吞噬。我被困住了。寸步难行。我无法逃脱了。
无言的恐惧在心里升腾起来,燃烧至胸膛脖颈腮颊。
我看到她静静地站在卫生间的梳妆镜前描眉涂唇,像鲜血一样的红色。她的面容从镜子里反射出来,苍白难看。
啪嗒啪嗒。我听到一阵冰冷的破碎声从面前两步之距的卫生间里逃脱出来。宅门紧闭,可在磨砂的玻璃上却有一个拳头大的窟窿。像是暗夜的荒庙里突现眼前的一只黑猫,左边是清澈犀利的瞳仁,右边只剩下空洞洞的眼眶,浓黑的血渍凝结在长长的睫毛上,低垂在从木格子旧窗透进的风中伴着稀松的蛛网无奈地摇摇欲坠。
它呆呆地立在一座残像的手臂上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不住地惨叫。它在漆黑中和石像融为一体,相依相伴。它并不清晰的面孔深深地烙进我的瞳孔里,我的眼睛被重重地灼伤了。我赶忙紧闭双眼用手掌遮住眼眶,缓缓蹲下了身子。我感觉到自己的眉梢在冻结的手心里蜷缩成一团,清晰的褶皱,一层又一层堆叠成一堵坚固的城堤。可我还是极其害怕那些溃坝而涌出的滚烫的潮水会把它浸得脆弱,蚀得干瘪。满目疮痍,不忍去看。
我想立刻从这里逃离,发疯似的想。正如我之前是愈发地想要来到这里一样。我突然感到头痛得厉害,脑浆似乎已经被煮得滚烫,爆碎崩裂。我用左手轻轻地抚摸按压太阳穴,但这疼痛仿佛也想逃离,在脑海中漫无目的地乱窜,一阵一阵的刺痛。右手强撑着坑洼不平的地基,想象着试图在手边很幸运地能摸到一块青砖灰石甚至瓦砾。我最后终于绝望了,这片土铺的地面却如此干净。干净得一尘不染。手掌紧贴在上面凉凉的,沁入骨髓,暂时浇灭了心头的哀怨。它依旧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只前腿耷拉在胸前。像是有伤又像是断掉了。它死死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能明显看出它非常警惕,像一个陌生的敌人。
它看到我从地面上缓缓举起了拳头,在空中用力抡圆了。我也怔怔地瞪着它看,只是瞪着,并无恶意。可是它却突然冲着我撕心裂肺地尖叫,两只耳朵直直地挺立。四根长长的胡须被鼻翼的怒气吹得僵直凌厉,如一面宣战的战旗在凌冽的寒烟中风声鹤唳。两只后腿悄悄向后退了两步,瘦弱的身躯整体向后倾,蓄势待发。我知道,一场无端而起的战役不可避免了。
我和一只猫决斗,还是一只病残的瘦弱的猫。有些荒诞,让我禁不住笑出了声。我在想,如果我赢了对它不公平我也会被它的同族耻笑,它们会说我身为一个人竟去欺负一只猫。如果我输了对它也不公平我更会被我的同类羞辱,他们会说我身为一个竟被一只猫欺负。就这样在无稽荒缪的思潮里,我渐渐被淹没了。我的头愈发地生疼,我快要窒息了。亲爱的黑猫小姐,求你快来救救我吧。
我抡圆了手臂狠狠地捶在我痛得即将炸裂的脑壳上。我本想从地面上摸到一块青砖灰石甚至瓦砾来敲醒我的头骨。我坚信我会凿出一条狭缝把那股快要崩裂的疼痛慢慢释放出来,并不至于脑浆四溢而亡。因为那样的死亡真得太难堪了。
我想起不久前在医疗科室里不经意瞥到的一张车祸现场的照片。死者面容模糊,脑壳被巨大的撞击挤压已经严重变形,头颅顶端裂开了一个鸡蛋大的孔洞。脑浆血液混为一滩,在石铺的沥青路上肆意地流淌,温暖一点一点降下来,乌红黯淡。让我当即恶心得想吐。以至于当我每每想起那个鸡蛋大的孔洞都会极不自然地颤栗,竟然在接下来的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拒绝吃一切有关鸡蛋的食物,甚至不愿看到不愿提起。现在想到那个场面还会有点反胃。紫依说我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了,她无法理解。我不说话依旧埋头吃面,香喷喷的山西哨子面。真好吃,就是醋有点儿少啦。我头也不抬地对她说。她有些怨言但终究还是没有发作,转身走进了厨房。
恍惚之间,我无时无刻不再暗示自己,我以后一定要死得很好看。我是如此的苛刻,即使是死亡。尽管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哪天死去。我只是耐心地等待着那天的到来。表情欣慰,三十度微扬的嘴角,像是在等待一场华丽的盛大演出缓缓拉开红绸的沉默幕布。灵魂飘没,不知所终。
它蓦然变得安静了许多,端坐在原处。依旧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而它仅存的一束目光也变得脆弱黯淡。它看着我抡圆了手臂狠狠地捶在自己的脑壳上,在昏暗的光线里划出一条浓重的圆弧,稍纵即逝。它忽然喵喵轻声叫了两声,像是劝慰又像是同情。我蓦地停住了再次在暗线里抡圆的手臂,看着它顿生怜悯。可是,一个残缺的我怎么去拯救一个残缺的你呢?我亲爱的黑猫小姐。
我觉得它一定是饿了。索性把右手臂顺势放下来伸进了背包里,借着穿镂木格窗柩的微弱月光,试着找寻自己节省下来的半块面包片。经过沧海月关荒野窟漠朝露夕阳日日夜夜之后仅剩下来的半块面包,我想留给它。因为,它比我更需要。明天过后它也许还活着,而我还能看到明日的晨光或是熹微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马上逃离,逃离。无论何地。
但是此时,它突然又不知名地警觉起来了,叫声也变得骇人悚骨如狼嚎犬吠并且做好了一切攻势。难道它这次真的生气了吗?可我只是想把这半块面包喂给它,我只是想在生命的末日里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善举,我只是想为自己争取到一点点灵魂的救赎啊。一点点就好。
啊!我终于摸到了那半块僵硬干碎的面包了。可当我欣喜若狂地准备伸出手掏出来丢给它的一瞬间,它却猛地用尽全力向我直面扑了过来。用它那些锋利尖锐的齿爪在我原本干净平整的脸庞上恶狠狠地涂鸦。我下意识地挥舞双手一下子就把它给远远地拨开了,可能是我的力量过重,它瘦弱的身躯被重重地砸在了这座荒庙一堵倾圮的红砖断墙上。我伸出双手抹了一下脸颊全是凌厉突兀的血痕,一道一道,清楚可数。呵,我还以为我会死得很好看呢。我冷笑。
我强忍着刺痛睁开了眼皮,犹如眼眸里被殷红的辣椒水浇灌着。我清晰地记得那次还是紫依歇斯底里地把稀释的辣椒酱泼洒进我的眼底,我也第一次真正尝到了这种极其别致的味感。紫依,我亲爱的紫依,我应该感谢你吗?
此刻,它静静地斜躺在灰红土墙的底处,四肢僵硬地伸着。仅有的那只眼睛大大地瞪着向上翻白,心脏咚咚地跳得激烈,身子也随着前后极不情愿地颤动。我想扑上去看看它,我想扑上去抱抱它,我想扑上去救救它。
渐渐的,等我回过神,站起身走近它却看到它早已岿然不动了,比刚才更加安静了。像一个熟睡的婴儿。然而,我多么希望它现在只是睡着了啊。
我终于抱起了它。帮它闭合上仅存的一只眼睛,乌黑茸毛在破窗而入的冷风里轻轻飘曳。我把它揽进怀里。紧紧地揽进怀里,把头轻靠在它的胸骨上,一边用手轻抚它瘦骨嶙峋的身躯一边轻声哼唱着妈妈小时候唱给我的摇篮曲。它像极了小时候的我,而我此时此刻也愈发地想念妈妈了。我真的累了,我想快点回家见到她。吃她从小就做给我吃的正宗哨子面,大口大口地吃。我亲爱的妈妈,你现在还好吗?
用力推开厚重的木门,月光一丝一丝地钻进来,吱吱呀呀,争先恐后。我想带着它一起从这里逃离。可是极目远眺,满目苍茫,尽是荒芜,不明来路,不知去路。
亲爱的黑猫小姐,我原本以为我会先你而死去呢。可我终究连这个微渺的心愿都未能实现。我只是想喂给你半块面包,我只是想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善举,我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一点点灵魂的救赎啊。我们何必如此呢?
我杀死了一只瘦弱的残猫,活人们会嘲笑我吗?我被一只瘦弱的残猫破毁了原本要留给后世的美貌,死人们会嫌弃我吗?
难道我注定要在生和死之间逃亡吗?
亲爱的,我们何必要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