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用解释,我知道他是谁了,所以也无所谓恨意。我只是为曾经的幼稚可笑,也无法再面对他。于是我挣开他的手,说道:“不用解释了,我都忘了。”
“是因为在他身边吗?”
我避开他的眼,答得极干脆,“是的。”
封逸谦定定地站着,片刻后才又开口:“无论如何,我必须陪你度过这些日子。这里太荒僻,时有野兽出没,你一定很害怕。我看你脸色也不好,怎么可以扔下你不顾呢?”
一席话挖到我心底深处,酸酸的,辣辣的,我的眼里泛起水光。我咬了咬牙,马上掩饰过去了。
他也不再多言,拉住我,说:“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晚点儿去,就看不到了。”
马车带着我,出老砖高墙后并不是往宫城方向,而是经过一段官道,前面是连绵的丘陵地带。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沿路村庄相连,道上扬起的风尘还在弥漫,隆隆锵锵的金鼓之声四面炸开,大队铠甲士兵整齐而过,擎着“袁”字的红色大纛旗迎风飘扬。
村民们轰轰然拥道而立,凡经之处,人们携带着备好的老酒锅,熟鸡蛋、酱牛羊肉等等,纷纷塞到士兵们怀里。鼓声吹奏,士兵们慷慨悲歌,与人们的叫喊声相和,妇女们流着眼泪,老人吼着悲怆的老歌,天地变得混沌……
我被眼前壮观的景象所撼动,渐渐明白封逸谦带我过来的目的。我将他抛开,独自穿梭在人流中,在一列列士兵队伍中搜寻熟悉的身影。
“宜笑,慢点!”封逸谦在后面叫我。
远征的队伍足有几十里长,一眼望不到边。我努力寻找着,却一眼看到了袁放。
袁放骑在高头大马上,盔甲鲜明,严肃中透着威武。凶狠的目光掠过兵阵,戾气十足。
司鸿宸一旦参战,也就意味着正式归入袁放麾下。袁放正处心积虑寻找报仇的机会,司鸿宸自投罗网,他们之间的烟火从宫城燃向西境。山高皇帝远,如此时机,对独揽兵权的袁放当真是千载难逢。
我身子一震,绕开人群,沿着小道向小山坡跑去。
封叔说,司鸿宸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是第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我总以为那是吉言,心中布满祥瑞之气,凯旋而归的司鸿宸是不需要我的,除非!我站在山坡上,终于能够望见队伍的最前端如龙首,正浩浩开向西边。司鸿宸在哪儿?他在哪儿?
“敖!敖!”
我扯开喉咙,呼喊这个一直感觉陌生的名字。重甲步兵方阵缓缓推进,甲兵游骑流星般从我面前穿梭,烟尘弥漫,一个年轻的女子混夹在土腥烟尘中,无望而执着地呼喊着“敖”。
“楼婉茹!”
辎重步兵队列中,有人在叫喊。我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正挥着手,沉重的盔甲下,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和笑得灿烂的牙齿。接着,身边更多的人朝我挥手致意。
那一刻,我的眼泪不可控制地流了下来。
司鸿宸,有谁比我更关心你?
这个傻瓜!
你一定要完好无缺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能吗?
临近二月,春寒乍暖,树林里的杏花过早开了。清空静谧当中,繁花丽色如万点胭脂,一派盎然生机。
我坐在茅屋外面,尽情呼吸这新鲜的空气。一波春水绕花身,飘落的花瓣似白雪纷飞,淡化了我心内的忧愁。
林子里传来马车的声音,封逸谦赶车过来,老远地朝我微笑。他从车内取来一包东西,递给我,“你看看,瞧我给你带来什么?”
“怎么又送东西来?”我不满地说道。
他露齿而笑,双眼灼灼地望着我,神情稚气。我无奈摇摇头,拆开包袱,一件折叠齐整的曲裾朱红色绵袍出现。我用双手轻轻抖开,那料子细密如缣,绘有金银粉印花,就像工笔细绘的秋水连波。我没想到这个时代还有如此精美的服装,不由惊得不能言语。
“好看不?那还是我托人从外地带来的。”封逸谦不无得意地笑着,“快去穿上,让我看看。”
“这太奢华了……”我犹豫着,双手却抚摸着袍面,舍不得放下。
封逸谦催我,“这本来就是给你的,快去。”
绵袍穿在身上,轻绵又舒服。我站在河边,斜看自己水镜里的样子,就像看朝霞骤起骤伏,五彩丝攒花缙带随风飘逸,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了。封逸谦不说,只是甜甜地笑着,眉眼处都是止不住的温柔。
这段日子来,他坚守着自己的承诺,日夜陪伴在我的身边。我需要有人保护,所以并不拒绝他,久而久之,他的每一次施赠,我越来越自然接受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春天到了,我确实需要新的衣服。
从封逸谦探听到的消息,蛣蜣族人和蒙国盟军已经被赶到西境,那里战火不断,敌我双方死伤惨重。我担忧着司鸿宸的安危,又不断安慰自己,现今袁放与司鸿宸同赴征程,理当同仇敌忾、恢复疆土为上。
“二月底,这仗估计打完了。”封逸谦每次这样跟我说。我知道他是要我放宽心,可是提起敖,他的神色变得黯淡,甚至良久不说话。
这天,久等封逸谦未出现,我并不讶怪,以为他临时有事赶不及。我闲着没事,又取出那件绵袍,爱不释手地欣赏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套上去感受一下。
林子里有杂沓的马蹄声,我一惊,跑到屋外去瞧个究竟。
封叔带着几名家丁,气势汹汹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盯着我,目光森然。我惊得心跳不定,他用马缰指着我,命令道:“把她的外衣剥了!”
几人一拥而上,三下两下将我身上的绵服脱下。
“烧了它。”封叔又下命令。
火把扔在绵服上,化成一团团青烟,那么美丽的衣服眨眼间化为灰烬。我抢不过,心痛至极,厉声问:“为什么?”
“谦儿在犯傻,我不能纵容他傻在一个女人身上。”封叔阴沉地说道,“敖一旦回来,看见满屋子全是谦儿送的东西,还有你身上穿的,他会怎么想?他还会死心塌地替我封某做事吗?”
我气得无语凝噎,又无力驳回。
封叔踏进茅屋,环视周围,指挥众人,“凡是谦儿的东西,全部给我收走,不许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顷刻之间,茅屋内重现空荡荡景象,连封逸谦用来盛茶的陶罐都被拿走了。
封叔临行前往地上啐了一口,指着我训道:“小小狐狸精,不要以为敖不在,就可以勾搭谦儿,你不配!想清楚了,你生来就是奴才命。眼下除了做敖的女人,别的不要有任何痴心妄想,如果再让我发现,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马蹄声骤雨般响起,很快消失在树林里。我望着远端,心头积起层层乌云,难得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封逸谦回来的时候,茅屋内满地狼藉还未收拾干净。他睁大着双眼,面色铁青,额角上的青脉在隐隐搏动。